上午十二时许, 连部门口传来了汽车引擎声。几辆吉普车在尘土中驶来,缓缓停下。
刘书记、马连长、赵卫东立刻带着连队干部迎了上去。舒染和林雪舟也按照安排, 站在学校门口等候。
车门打开,孙处长和杨振华先从第一辆车下来。随后, 第二辆车上下来一位五十多岁、身材清瘦、戴着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人,他穿着四个口袋的干部服, 目光沉静但又不怒自威。这正是林副政委。
刘书记等人连忙上前敬礼、握手。林副政委表情温和, 与众人一一握手,目光却已越过人群,落在了坡上那间教室, 以及站在教室门口的舒染和林雪舟身上。
“那就是启明小学?”林副政委问道,声音平和。
“是,首长!那就是我们连自己动手盖起来的教室!”刘书记连忙介绍,语气带着自豪。
随即,林副政委的视线一转,捕捉到了站在人群侧后方负责安保警戒的陈远疆。
林副政委的脚步顿住了,他脸上那种程式化的温和褪去,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了然的神色。他径直朝着陈远疆走了过去。
这一举动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远疆?”林副政委在陈远疆面前站定,“你怎么在这里?”他的语气里带着熟稔。
陈远疆敬了一个礼,声音沉稳:“报告林副政委,我现任第x师特派员,负责本次考察安保工作。”
林副政委深深地看着他,似乎拍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感慨:“好,好……在这里,也好。老首长他时常念叨你,得空去北京看看他。”
“让首长挂心了。”陈远疆的回答依旧简洁。
这番对话信息量巨大,在场的人精们明白了许多。原来这位陈特派员竟有如此来历。能被林副政委称为“老首长”并挂念的,恐怕是了不得的人物。
林副政委没有再多说,只是又看了陈远疆一眼,然后才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主流程上,对刘书记等人道:“走吧,去看看学校。”
刘书记、马连长等人交换着眼神,没有多言,带领着众人向坡上走去。
考察正式开始。
领导们首先参观了教室。林副政委看得很仔细,他摸了摸夯土的墙壁,看了看新换的门窗,目光在那些土坯课桌、矮凳,以及讲台上那盒石灰块和石笔上停留了片刻。
舒染的心微微提起。
然而,林副政委并没有发表评论,只是问舒染:“这些课桌,是自己做的?”
“是,首长。连里职工和孩子们一起动手做的。”舒染如实回答。
林副政委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随后,领导们旁听了舒染给基础班上的课。舒染今天教的是认识“春耕”、“播种”、“浇水”。她依旧用她那套方法,拿出真实的麦种,画了简笔画,联系当下的农时讲解。
孩子们一开始有些拘谨,但在舒染的引导下渐渐放松下来,开始积极举手,大声回答问题。当舒染问到“播种要注意什么”时,栓柱甚至抢着回答:“要撒匀!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稀!我爸说的!”
林副政委认真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偶尔和身旁的孙处长低声交流两句。
接着,领导们又移步到教室角落,观摩林雪舟给提高组的孩子们上课。林雪舟显然有些紧张,讲解拼音时语速偏快,但内容扎实,板书工整。他带的几个孩子基础较好,也能跟上他的节奏。
林副政委看着林雪舟的课堂,眼神里闪过一丝满意的情绪。
课堂观摩结束后,领导们又在连部听取了简要汇报。刘书记、马连长依次发言,重点汇报了连队对教育工作的支持。舒染作为学校负责人,做了核心汇报。她没有刻意夸大成绩,也没有回避困难,如实介绍了学生构成、教学方法的探索、与牧区沟通的进展,以及目前面临的教材、教具、师资培训等实际问题。
她特别提到了林雪舟到来后,在系统性知识教学和教学记录方面带来的积极变化,也坦诚了初期因理念不同产生的磨合。
“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把孩子教好。”舒染最后总结道,“在这里,教育不能脱离生活。我们用的方法可能土,但希望能为孩子们打下扎实的人生根基。”
汇报过程中,林副政委一直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敲着桌面,看不出喜怒。
汇报结束后,林副政委没有做长篇大论的指示,只是言简意赅地说了几句,剩下是其他领导发言:
“我们看了、听了,都觉得不错。”
“教学方法因地制宜,实事求是,很好。”
“困难确实不少,各级都要想办法解决。”
“孩子是未来,基层教育工作者们辛苦了。”
评价的话不多,却让刘书记、马连长等人暗暗松了口气。
考察结束,林副政委一行人没有停留用餐,直接乘车离开。
临走前,他再次与送行的人员握手,轮到陈远疆时,他用力握了握,低声道:“保重。有事……可以找我。”
陈远疆依旧是冲他敬了个礼。
吉普车走后,畜牧连又恢复了往常的节奏,只是大家伙还留着一丝兴奋与议论。
“这就完了?领导说什么了?”
“好像……没批评?”
“舒老师汇报的时候,林副政委点头了呢!”
“我看有戏!说不定真能批点东西下来!”
舒染站在坡上,望着远去的车队,心情复杂。这场因林雪舟而起的风波似乎平静地过去了。领导没有对她的教学方法大加赞赏,但也没有否定,那种不动声色的态度,反而让她有些琢磨不透。
陈远疆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依旧是那副平淡的语气:“结束了。”
“嗯。”舒染应了一声,转头看他,“陈干事,你说林副政委怎么看我们学校?”
陈远疆目光望向戈壁远处,半晌才说道:“他看的是结果。”
结果?舒染若有所思。
这时,林雪舟也走了过来,他看起来轻松了不少,但眼神里还带着思索。
“舒老师,”他开口道,语气比以往郑重了许多,“林副政委刚才私下跟我说了一句话。”
舒染和陈远疆都看向他。
林雪舟推了推眼镜,一字一顿地复述:“他说,‘在这里,能让学生眼睛里有光的老师,就是好老师。’”
舒染愣住了。
能让学生眼睛里有光的老师……
她忽然想起课堂上孩子们积极举手时发亮的眼睛,想起阿依曼第一次写出自己名字时的笑容,想起阿迪力画羊时的专注……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陈远疆,他正望着远方,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她彻底地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轻松的笑容。
陈远疆看着她脸上的笑容,目光微动,随即也弯了一下嘴角,转身默默走开了。
*
林副政委考察带来的影响,最直接的体现便是一个月后。
首先是文化教育物资的批拨。师部教育科直接调拨了一批地方识字课本、几大箱铅笔和练习本、粉笔,甚至还有几块钢板、铁笔和一大卷蜡纸。这对于启明小学来说,简直是鸟枪换炮。
舒染抚摸着那些散发着油墨味道的新课本,心里感慨万千。她将它们分发下去,孩子们捧着新书,高兴极了。石头用袖子擦拭着封面,阿依曼把脸贴在书页上,露出沉醉的表情。
“同学们,”舒染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些书,是组织上对我们学习的关心和支持。我们要更加努力,对得起这份期望!”
除了文化物资,更让连队上下喜出望外的是,一批紧俏的生产物资也紧随其后批了下来——优质的化肥、农药,甚至还有几台急需的农机配件。这显然是上级综合考虑后,对畜牧连整体工作的肯定与扶持。
赵卫东拿着物资调拨单,脸上难得的笑容,连带着对舒染和学校的看法也改善了不少,至少在资源申请上,不再像以前那样锱铢必较了。
连队里议论的风向也变了,绝大多数人对舒染的评价是“有本事”、“能给连里带来实惠”。
物资的丰富,让舒染和林雪舟的工作开展得更加顺畅。有了统一的课本,林雪舟的系统化教学终于有了依托,他负责的提高组进步明显。而舒染则利用新到用具制作了更多教具,基础班的教学也更加直观有趣。
两人在工作上的配合愈发默契。常常在放学后,其他人都走了,他们还留在教室里,一起讨论教学进度,研究如何将系统知识与生活实际更巧妙地结合。
林雪舟负责用铁笔在钢板上刻写蜡纸,舒染则用简易的手推油墨辊进行手工印刷,印制复习资料和简单的练习题。
铁笔划过蜡纸的沙沙声,混合着窗外杨树叶被风吹动的哗哗声,成了夏日傍晚教室里的独特声响。
“舒老师,你看这个造句练习,用关联词结合春耕的情景,是不是比单纯的比喻句贴切?”林雪舟拿着刚刻好字迹的蜡纸,征求舒染的意见。
舒染凑过去辨认钢板刻印的字迹,点点头:“这个想法好!比如‘因为春天到了,所以我们要播种。’既学了关联词,又复习了农时。”
两人靠得很近,头几乎要碰在一起,专注于蜡纸上细密的刻痕,浑然不觉教室窗外,一个身影已经驻足良久。
陈远疆是来确认连队外围巡逻哨位的,路过学校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然后他就看到了舒染神态专注地和林雪舟在一起低声讨论着。
他的脚步顿住了,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他想转身离开,却忍不住留在了那里。
直到舒染无意间抬头,瞥见了窗外那个熟悉的身影。
“陈特派员?”舒染有些意外,站起身。
林雪舟也抬起头,看到陈远疆,礼貌地点了点头:“陈特派员。”
陈远疆迈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刻写工具、蜡纸和纸张,最后落在舒染脸上,语气是一贯的平淡,却比平时更硬几分:“这么晚还在忙?”
“嗯,赶着印点复习资料。”舒染解释道,感觉陈远疆今天的气场有些不同,似乎……更冷了,目光像带着钩子。
“工作重要,安全也要注意。”陈远疆的视线转向林雪舟,目光带着一种审视,“林老师也辛苦了,这刻写蜡纸是细致活。”
林雪舟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推了推眼镜:“分内之事。比起舒染同志手工印刷,我这算轻松的了。”
陈远疆的眉头蹙了一下,没再说什么,只是又深深看了舒染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道:“不打扰你们了。”说完,转身大步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舒染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心里掠过一丝异样。她总觉得陈远疆刚才那一眼,在她沾了墨渍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林雪舟并未察觉,只是继续低头刻写,感慨道:“陈特派员真是责任心强,这么晚了还巡查。”
舒染收回目光,重新坐了下来,心思却有些飘远。沙沙的刻写声再次响起,却驱不散心中生出的烦闷。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指尖的墨迹,轻轻叹了口气。
第94章
盛夏的戈壁滩, 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是烈日当空,转眼间乌云就从天山方向压了过来。
“要下大雨了!”舒染看着窗外昏黄的天色,连忙招呼孩子们, “快!把窗户关好!收拾东西,准备放学!”
孩子们一阵忙乱。眼看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砸落, 地面上溅起泥花。
“雨太大了!等小一点再走吧!”舒染看着瞬间密集起来的雨幕,做出了决定。孩子们都乖巧地留在教室里。
这场雨来得又急又猛,天地间很快白茫茫一片。雨水顺着窗纸缝隙渗进来, 在地上积起了小水洼。
“我去找点东西堵一下窗户缝隙。”林雪舟说着,起身去找抹布和废旧报纸。
舒染则安抚着有些害怕的低年级孩子:“别怕,夏天的雨,来得快走得也快。”
就在这时, 教室门被推开, 陈远疆提着一捆防水帆布走了进来。他显然是从别处冒雨赶来的, 军装湿透, 紧贴在身上, 头发也不停地滴着水。
他看到教室里安然无恙的孩子们和舒染, 似乎松了口气,但目光触及正在窗边忙碌的林雪舟时, 眼神又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