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星活动后,连队上下几乎所有人都扑在了抢收上。
学校也适时调整了课程,上午集中教学,下午年纪大些、能干点活的孩子跟着家人下地,帮忙拾麦穗、掰玉米,小的则由舒染集中看管,在教室或树荫下做些简单的游戏和学习。
打谷场上,连枷起落的声音、石磙子碾压麦穗的声音、人们的吆喝声,从早响到晚。
舒染自然也没闲着。教学之余,她带着留在学校的低龄孩子,帮着食堂和王大姐她们做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比如挑拣菜叶、烧火、照看更小的娃娃。
这天下午,她正蹲在食堂后院的水渠边,用力搓洗着一大筐沾满泥渍的萝卜,准备晚上给抢收的职工们加餐。
秋日的阳光依旧有些烈,晒得她额头冒汗,碎发黏在颊边。
一个军用水壶忽然递到了她眼前。
舒染抬起头,逆着光,看到陈远疆站在旁边。他应该是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溅满了泥点,额头上也有汗。
“歇会儿,喝点水。”陈远疆突然想起了什么,又补充了一句:“这个是干净的新水壶。”
舒染没有客气,接过水壶,拧开盖子喝了几口。水是温的,带着一点淡淡的甘草味,很解渴。
“谢谢。”她把水壶递还回去,用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
陈远疆接过水壶,没有立刻离开,目光落在她泡得有些发白的手指和那筐待洗的萝卜上
“这些活儿,让后勤的人干就行。”他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舒染笑了笑,继续拿起一个萝卜搓洗:“大家都忙,我能做一点是一点。再说了,这萝卜洗干净了,晚上大家就能多吃一口。”
陈远疆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到水渠上游,弯腰,就着流动的渠水洗了把脸。
然后他走回来,一言不发地挽起袖子,在舒染旁边的空地上蹲下,拿起一个沾满泥的大萝卜,学着她的样子,在水里用力搓洗起来。
他看起来不常做这类活,但手上的力道很大,搓得萝卜皮哗哗作响。
舒染愣了一下,“陈特派员,你这……”她下意识地想阻止。
“顺手的事。”陈远疆头也没抬,打断了她,像在完成一项突击任务。
舒染看着他别扭又坚持的样子,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快了手里的动作。
两人就这样并排蹲在水渠边,沉默地洗着萝卜。
偶尔有路过的职工看到这一幕,都忍不住多看两眼,眼神里带着惊奇和探究。陈特派员居然在帮舒老师洗萝卜?这可真是新鲜事!
陈远疆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睹,只是埋头干活。舒染则坦然得多,偶尔抬头对路过的人笑笑,算是打招呼。
一筐萝卜很快见了底。陈远疆站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他没看舒染,只留下一句:“我再去地里看看。”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那筐被洗得干干净净的萝卜,终于忍不住笑了笑。
这个男人,表达关心的方式,真是独一无二。
“哎,你们看见没?下午陈特派员帮舒老师洗萝卜呢!”晚饭时分,这消息在食堂和宿舍间悄悄传开了。
“真的假的?陈特派员那冷面神,还能干这个?”
“我亲眼看见的!两人就蹲在水渠边,都没说话,可那样子……”
“舒老师就是有本事!连陈特派员都能请动!”
许君君端着饭碗凑到舒染身边,用胳膊肘碰碰她,压低声音:“行啊染染!进展神速啊!都一起劳动了!”
舒染脸上微热,夹了一筷子炒萝卜丝,故作镇定:“别瞎说,陈特派员就是路过,顺手帮个忙。”
“顺手?”王大姐也笑眯眯地凑过来,“我可没见他对别人这么顺手过。舒老师啊,陈特派员这人,看着冷,心里热乎着呢!是个靠得住的!”
连李秀兰都附和道:“舒老师,陈特派员人挺好的。”
舒染被她们打趣得有些招架不住,只能埋头吃饭。
林雪舟坐在不远处,安静地吃着饭,听着周围的议论,也推了推眼镜笑了笑。
连续高强度的抢收,加上早晚温差大,舒染终究还是有点撑不住,发起低烧,嗓子也哑了。但她没声张,照常上午上完课,下午忍着头晕,想去帮忙。
“你给我回去躺着!”王大姐在食堂门口把她拦了下来,语气不容置疑,“脸色这么差,还硬撑什么?学校那边有林老师盯着,孩子们也懂事,不用你操心!”
许君君给她量了体温,塞给她几片药:“低烧,疲劳过度。回去睡觉,多喝水!不然我报告连领导,强制你休息!”
舒染知道自己这状态确实帮不上忙反而可能添乱,只好听话地回了女工宿舍。
地窝子里有些阴凉,她裹着被子昏昏沉沉地睡着,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口干舌燥,浑身酸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约听到门口有响动。她挣扎着睁开眼,屋里光线昏暗,已是傍晚。
宿舍里其他人都还没回来。她看到门口的地上,放着一个的搪瓷缸子,缸口还冒着热气。
她有些疑惑,强撑着起身,走过去拿起缸子。入手是温热的,刚刚好入口的温度。掀开盖子,一股带着香油味的甜香扑面而来。
缸子里是絮状漂浮的鸡蛋茶,汤水里能看到些许未完全融化的冰糖晶亮,汤面上飘着几滴香油油花。
鸡蛋茶!这在缺医少药的年代,尤其是对嗓子不适的人来说,简直是润喉滋补的佳品。鸡蛋金贵,冰糖和香油更是稀罕物。
会是谁?许君君?王大姐?李秀兰?不会是她们,她们会把鸡蛋茶直接端进地窝子。
舒染端着搪瓷缸,心里疑惑。她走到门口,向外望去。远处打谷场依旧人声鼎沸,近处却不见人影。
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连部方向,又看向陈远疆通常巡逻会经过的那条路,空无一人。
她端着那缸温热的鸡蛋茶回到床边,心里已经有了猜测。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细心地弄来这些稀罕东西,用这种不露痕迹的方式关心她?
她小心地喝了一口。蛋花滑嫩,糖水清甜,带着香油的醇香滑过干痛的喉咙,瞬间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感觉。
她喝完最后一口,她将搪瓷缸洗干净。这时,王大姐和许君君她们也下工回来了。
“哟,醒了?感觉好点没?”王大姐一进来就关切地问,“呀,这脸上有点血色了,嗓子还疼吗?”
许君君眼尖,看到晾在桌上的搪瓷缸,拿起来看了看,又凑到舒染身边,轻轻嗅了嗅她身上残留的淡淡香油和甜味,脸上露出促狭的笑:“鸡蛋茶?还放了冰糖和香油?谁这么贴心啊?这可是治嗓子的好东西!这缸子……我看着倒像是陈特派员常用的那个。”
舒染脸一红,含糊道:“可能是……连里照顾病号吧。”
“连里?”王大姐笑了,“今天可没听说有这个安排。冰糖和香油多金贵啊,一般病号可享受不到。这心意……啧啧。”她意味深长地看了舒染一眼。
许君君和王大姐交换了一个“果然如此”的眼神,也不再追问,只是脸上的笑意更深了。
“行了,喝了这神仙水就好生歇着。”王大姐帮她掖了掖被角,“这鸡蛋茶啊,比啥药都对症!”
舒染躺下,闭上眼睛,嘴角却忍不住弯起。
舒染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休息了一晚,第二天烧就退了,嗓子虽然还有些沙,但疼痛大为缓解。她重新回到了学校和工作岗位。
再见到陈远疆时,是在连部门口。他正和刘书记说着什么,神情严肃。看到舒染,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随即又继续与刘书记交谈。
舒染也没有任何异常表现,如同往常一样,微笑着回应了他的示意,便走向学校。
午休时分,舒染在教室整理教案,陈远疆巡逻路过,在窗外驻足。
“病好了?”他隔着窗户问。
“好了。”舒染抬头,对他笑了笑,特意清了清已经好了大半的嗓子,“谢谢你的鸡蛋茶,很管用。”
她直接点破,想看看他的反应。
陈远疆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视线:“……炊事班剩的鸡蛋,冰糖……是上次任务的配给。”
他试图解释东西的来源,却更显得欲盖弥彰。
舒染看着他这副口是心非、努力找借口的样子,心里觉得又好笑又温暖,却没有拆穿,只是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搪瓷缸,走到窗边递给他:“缸子还你。”
陈远疆接过缸子,几乎是立刻说道:“我走了。”转身就走,步伐比平时快了不少。
舒染看着他的背影,轻轻笑了起来。
就在这时,通讯员小赵跑来了,脸上带着笑:“舒老师!刘书记和马连长让你去连部一趟!”
舒染有些疑惑:“什么事?”
小赵指了指连队里新盖的那几间土坯房的方向,“连里不是又盖了几间干打垒的房子嘛!分配讨论有眉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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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喜报喜报!某人终于对染染敞开心扉啦!(敲锣打鼓)
第98章
舒染的心跳快了些。房子!她几乎立刻就想到了那充满土腥气的地窝子。
要是能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独立空间, 哪怕只有几平米……
她定了定神,对小赵点点头:“好,我马上就去。”
去连部的路上, 舒染脑子里飞快盘算。论贡献,她创办启明小学, 开展扫盲,最近还被评了兵团和师里的先进,功劳苦劳都有。论实际需要, 她是连里唯一的全职教师,备课、整理教材、批改那些用废报纸写的作业,都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一直住在地窝子不是长久之计。
但她也有顾虑。自己成分不好是明摆着的,虽然现在大家表面上因为她的付出和领导的看重对她客气了不少, 但真到了分房子这种触及实际利益的事情上, 难保不会有人翻旧账。
而且, 连队里住房困难的人家多了去了, 老职工、拖家带口的, 哪个不比她这个单身知青更有理由?
她深吸一口气, 告诉自己:稳住,机会来了就得抓住, 但也不能吃相太难看。
连部里,刘书记和马连长都在, 烟雾缭绕。见她进来,刘书记磕了磕烟袋锅子, 脸上带着笑:“舒染同志来了, 坐。”
马连长也难得地和颜悦色:“叫你来,是商量一下新房分配的事。连里这次盖的房子不多,就五间, 都是小单间,条件也简陋。但考虑到你工作的特殊性,还有你为连队做出的贡献,尤其是这次给连队争了光,支部初步讨论,打算分给你一间。”
舒染心头一热,“感谢组织,感谢领导关心。我……我一定更好地工作,不辜负组织的信任。”
刘书记点点头:“嗯,你的成绩和困难,组织上都看在眼里。给你分房,主要是从工作需要出发。你那个教师工作,确实需要个安静地方。这也是孙处长之前提过的,要给我们基层教育工作者创造基本的工作条件嘛。”
马连长接口道:“是啊,而且你一个女同志,长期挤在集体宿舍也不方便。这事原则上就这么定了,不过……”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刘书记。
刘书记接过话头,语气严肃了些:“不过,舒染啊,你要有心理准备。房子是分给你了,但连队里有些同志可能会有想法。毕竟,论资历,你比不上一些老职工;论家庭负担,你也是一个人。我们虽然做了决定,但群众工作也要做好,不能因为分房影响了团结。”
舒染立刻明白了领导的意思。这是先给她透个底,让她承情,同时也提醒她,这事还没板上钉钉,可能会有人闹,需要她自己也能立得住。
“书记,连长,我明白。”舒染抬起头,眼神坚定,“组织上能考虑我,我已经非常感激。我知道连里很多同志都困难,如果……如果最终因为其他更困难的同志需要,组织上有了新的考虑,我也绝无怨言,一切服从组织安排。”她暗示自己理解组织的难处,绝不会让领导为难。
刘书记和马连长对视一眼,眼中都流露出满意。他们就怕舒染年轻,得了消息就张扬,或者受不得委屈。
“好,你能这么想就好。”刘书记语气更缓和了,“正式名单明天一早会在连部门口公示。你先有个数,回去也准备一下,真要搬,也就是这几天的事。”
“是,谢谢书记,谢谢连长。”舒染再次道谢,这才转身离开连部。
走出连部,风带着戈壁的凉意吹在脸上,舒染却觉得心头火热。
领导的话说得很明白,这事有谱,但也有变数。变数就在“群众意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