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宸和王瑾是在半日没见崔渡的身影后,察觉出不对劲。张口一问,才知崔渡已经回田庄去了。
郑宸心中不快,冷笑一声:“这个崔渡,是半点没将你我放在眼底。”
在眼前晃悠,确实碍眼刺目。可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摆明没将他们放在眼里,更令人扎心。
王瑾低声叹道:“我现在倒是明白,为何郡主对他另眼相看了。”
姜韶华是做大事的人,不耐烦整日黏黏糊糊献殷勤那一套。崔渡低头做事,勤勉当差,反而更合姜韶华心意。
郑宸听出王瑾的话中之意,目中闪过凉意:“你对崔渡的评价倒是不低。”
王瑾正色道:“撇开私下恩怨不提,崔渡确实是能臣。只说种出新粮这一功德,就足以令人肃然起敬。”
郑宸无话可反驳,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可惜,这等能臣,只肯为郡主所用。潭郎中上蹿下跳地拉拢示好,看来并无用处。”
王瑾在姜韶华面前温和谦逊,和郑宸说话就没那么低调了,反唇相讥:“这等能臣,怎么示好都不为过。倒是你,整日一副拈酸吃醋容不得人的模样,令人不适。”
“我记得没错的话,郡主对你从来不假辞色。你哪来的底气和自信摆出这副嘴脸?”
说起来,此次重逢相聚,郑宸确实有些异常的浮躁和尖锐。以前在京城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郑宸冷冷扯起嘴角,扔下一句:“我怎么想怎么做,和你不相干。”
然后拂袖而去。
王瑾看着郑宸离去的身影,再次肯定郑宸确实不太对劲。
……
最了解你的人,不是你的朋友,而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半点不假。
郑宸确实格外焦躁。
重生后,他并未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而是和前世一样耐心等待。等着一切像前世一般进展,等着他重新掌权那一日的到来。
可事态渐渐失控。姜韶华异军突起,成了朝堂里最大的变数。平州被乱军割据,如今爆发瘟疫,整个北方都跟着混乱动荡不安,乱世竟是比前世还提前了几年。
这种失控的感觉,着实不妙。他来南阳郡,不全是为了私情,还有另一层隐秘的原因。他要亲口问一问姜韶华,她到底要做什么?
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为两人的旧日情分做出努力。
崔渡的骤然离去,引燃了郑宸心里的火苗。他没有避讳任何人的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去了南阳王府书房:“烦请通传一声,我有要事,要见郡主。”
书房外的陈瑾瑜眉头动了动,心里有些不快。
郡主是你要见就能见的么?
她不软不硬地应了回去:“郡主正和陈长史商议政务,请郑舍人稍候。”
郑宸目光冷了一冷:“是否见我,得由郡主来定夺。陈舍人只管进去通报便可。”
陈瑾瑜可不怕他,淡淡道:“郡主和长史议事没结束,任何人不得打扰。请郑舍人耐心等一等。”
郑宸满心不快,却不能硬闯书房,面无表情地去外间等候。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陈长史出来之后,陈瑾瑜果然才去通传。又过了片刻,才慢悠悠地过来请郑宸进书房。
郑宸冷着一张俊脸进了书房。
宽敞明亮的书房里,除了姜韶华之外,还有宋渊秦虎孟三宝等亲卫。
郑宸直接了当地张口:“我有话和郡主说。”
姜韶华看他一眼,转头吩咐:“你们都退下。”眼见着宋渊皱眉,姜韶华微笑着补了一句:“以本郡主的身手,谁也伤不了本郡主。”
这倒也是。宋渊这才领着亲卫们退下。
厚重的门终于关上。
郑宸上前几步,将彼此的距离拉近至六尺。这已是格外亲密的距离。
姜韶华略一挑眉:“你有什么话要说?”
郑宸紧紧盯着姜韶华的眼眸:“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才对。韶华表妹,你就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两人四目相对,却没什么旧情难忘的意思,反倒是火花四溅一触即发的紧绷。
姜韶华淡淡道:“这话何其可笑。是你坚持要来见我,有话和我说。现在怎么倒质问起我来了。”
郑宸俊脸微沉:“这里没有旁人,只你我两个。你不必摆出什么郡主架势,你知道我并不怕你。”
姜韶华讥讽地扯了扯嘴角:“说得没错,要说怕,也该是我怕你这个未来的郑丞相才对。”
前世,郑宸做了大梁丞相后,独揽大权,心狠手辣之处,比起王丞相有过之而无不及。郑宸说话行事,格外霸道强势。平日里隐忍,今日终于彻底露了出来。
“有你在,我能不能再做丞相,委实不好说。”郑宸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出口的话语带着凉意:“以后的事暂且不提,只说眼下。姜韶华,你暗中养兵,派人四处推广新粮,招纳饥民,还派人去平州治疗瘟疫。这般养望,锋芒毕露,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姜韶华面色未变:“扩充亲卫营,是为了保护南阳郡保护荆州平安。推广新粮,是想让北方百姓填饱肚子。收容饥民,是为了给饥民一条活路。治疗瘟疫,是因为朝廷无所作为任凭瘟疫横行,我不得不为之。”
第403章 两断(二)
好一个不得不为之!
郑宸扯了扯嘴角,笑得满是讥讽:“我认识你加起来半辈子了,今日才知你是这般心系百姓胸怀天下。”
姜韶华和郑宸对视:“这两个词,从你口中说出来,确实有些嘲讽。什么时候心系百姓胸怀天下也成了被人耻笑的贬义词了?”
郑宸冷然道:“你别忘记你的身份。你是大梁郡主,地位等同藩王。可你瞧瞧,东平王淮阳王武安郡王,还有被困在京城的高凉王,谁不是缩着头做人。你这般出风头,毫无顾虑地壮大势力,就不怕惹来太皇太后和皇上的忌惮不满?”
姜韶华眸光微微一闪,忽然笑了:“至少目前太皇太后对我很满意,皇上也没有半点忌惮。唯一对我不满的人,就是你了。”
“郑宸,你在怕什么?”
“你莫非怕我势力过盛,会取代你,成为皇上心腹大梁权臣?”
郑宸没有被说中心思的恼羞成怒,甚至张口承认:“我是有些不安。姜韶华,你是女子,不该有太大的野心。大梁就如一艘四处都是漏洞的巨船,在缓缓下沉。你所做的一切,是在这艘巨船上折腾,只会让巨船沉得更快。”
“政治也好,朝堂也罢,都是男人的事。你要做南阳郡主,就安心地守着南阳郡。为何要将手伸去北方诸州郡?”
“你到底要做什么?一个女子,难道还想做摄政王不成?”
这番话,已十分犀利直接。
姜韶华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淡淡道:“我做这些,当然有我的理由。我无需向你交代。”
郑宸面色终于变了一变,上前一步,伸手去抓姜韶华的手。
姜韶华没有闪避,迅疾出手格挡。郑宸不得不翻腕收回,紧接着,凌厉的腿风袭卷而来。
郑宸不假思索地后退闪避。
姜韶华在原地没动,待郑宸略有些狼狈地被逼退后,冷然道:“于公,我是郡主你是中书舍人。于私,你我旧情已了,早已没了纠葛。你今日有何资格来质问我?”
“郑宸,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从此一刀两断!”
郑宸看着眉眼森冷凌厉的少女,一颗心似被巨手攥住,疼得无法喘息:“姜韶华,你真要这般绝情?”
“我以为,两年多前那一回,我就说得很清楚了。”姜韶华面容冷漠,说出口的话语更是冰冷:“过去的事,已经永远过去。我不会重蹈覆辙,你我缘分已尽。”
心痛到极致,反倒有些麻木。
就如壮士断腕的刹那,剧痛之余,竟又有些斩断一切的快意。
郑宸紧紧地盯着她,然后笑了起来:“好,这是你选的路,以后你不后悔就好。”
姜韶华淡淡道:“做过的事,我从不后悔。”
郑宸深深呼一口气,似要将所有的痛楚都吸进口中,压进心底:“我明日就走。以后,也不会再来了。”
“姜韶华,你狠心绝情,我却是盼着你好的。我最后再劝你一回,不要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你守着你的南阳,招你的赘婿,安心过日子,也就罢了。若是志在扰乱朝堂争权夺势,你就是我郑宸的对手。我的行事做派,你是知道的。不要做我的敌人。”
姜韶华扯了扯嘴角,眼里毫无笑意:“等你做到大梁丞相那一日,再说这些狠话也不迟。”
至此,两人已无话再说。
郑宸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转身大步离去。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
姜韶华面无表情地在椅子上坐了片刻,忽然起身出了书房,对一脸惊讶的陈瑾瑜道:“本郡主去一趟户房。”
之前郑宸走的时候,脸黑如锅底冷如寒冰。现在郡主出书房,面色也格外冰冷。
到底是怎么了?
陈瑾瑜心里暗自嘀咕,面上并未流露,张口应下。
姜韶华领着众人去了户房。冯长史正忙得不可开交,知道郡主来了,颇有些意外,忙起身相迎。
短短一段路,姜韶华神色已恢复如常。
冯长史心里也奇怪。郡主有事吩咐一声就是,怎么今日亲自来户房了?
“冯长史,将王府今年的粮册拿来。”
冯长史应一声,转头吩咐汤有银。汤有银手脚利索,很快便捧了一摞账册过来。
每年的粮赋缴纳都是重中之重的大事。十四县各有一本单独的粮册,王府和亲卫营南阳军营也各有账册。现在还多了汤氏粮铺的账册,便是献给朝廷的粮食,也单独列了账册。
不仅如此,还有一本总的粮册。可见冯长史做事之细致。户房差事总是忙不完,也在情理之中了。
姜韶华坐在冯长史平日惯坐的位置,慢慢翻看粮册。
冯长史略一思忖,吩咐汤有银等人各自去忙自己的差事。众人退下,签押房里果然清净多了。
姜韶华看了许久,才抬起头:“今年确实存了不少粮食。”
冯长史笑着应是。
“明日郑舍人就会启程回京,”姜韶华提起郑宸时语气平静,仿佛之前什么也没发生过:“或许王舍人也会一并启程。王府要备两份过得去的程仪,再备些粮食。又得辛苦冯长史了。”
之前不是说要待五日,怎么才三日就要走了?
冯长史掩下心里的惊讶,拱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