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能活过六旬的,都是高寿。人生七十古来稀,以太皇太后的年纪,便是活过七十,也就是数年光景。一旦太皇太后闭目西去,还有谁能护得住平王?
郑太皇太后心中怒意滚滚,目光愈发阴沉冷厉:“你说得没错,哀家确实不能倒下。这大梁江山从哀家的丈夫手中,传给了哀家的儿子,再传到长孙手中。现在长孙也去了,自然要传给幼孙。哀家不但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到百年。哀家要睁眼看着,看谁敢像东平王高凉王那样谋逆叛乱!”
淮阳王正色应道:“请皇伯母安心,侄儿一定支持皇伯母,支持平王。”
武安郡王回过神来,挺直胸膛,表了一通忠心。
郑太皇太后面无表情地挥挥手:“哀家乏了,你们先回灵堂去。”
武安郡王淮阳王拱手告退离去。
郑太皇太后坐了许久,动也没动,脑中不知在思虑盘算什么,面色愈来愈沉凝。
“赵春明,你过来。”郑太皇太后沉声吩咐:“从今日起,多安排些人手盯着武安郡王和淮阳王。有任何异动,立刻禀报哀家。”
赵公公沉声领命。
“去叫林公公进来。”
郑太皇太后身边得用之人,除了赵公公,就属林公公了。
赵公公明面上最得主子信任最为得宠,去各宫传令的都是他。林公公低调得多,平日不显山露水,实则手下有一批身手不错的内侍。且和御林军里的两个武将有来往。
也可以说,林公公是专门为主子“做脏活”的人。二十多年前大皇子意外落马身亡,还有之后高凉王的意外高烧,背后都影影绰绰地有林公公的影子。
郑太皇太后此时宣林公公,是打算要做什么?
赵公公心中微凛,却不敢多问,退出殿外,去宣林公公。
林公公五十多岁了,比赵公公大了十来岁,保养得极好,一张圆白和气的脸孔上几乎没什么皱纹。
林公公冲赵公公点头示意,然后迈步进了昭和殿。
……
天黑之后,众臣各自去吃饭休息。
一日接着一日的跪灵,十分消耗体力和耐心。姜韶华察觉自己有喜之后,也明显地察觉到身体的变化。体力不及往日,更易疲乏犯困,胃口不佳,时不时地犯恶心。
好在没有孕吐。身体些微的异样,都被她掩饰得极好。除了最亲近最熟悉她的人,几乎察觉不出她的异常。
崔渡白日晚上都在她身边,除了睡觉,其余时间几乎不错眼地盯着她。
姜韶华要起身,崔渡立刻伸手去扶。
在姜韶华起身后,崔渡迅速看一眼她依然平坦的肚子,轻声道:“我们回宫室用晚膳。”
第617章 隐秘
天子丧期过了大半,众臣心思转移,人心浮动。哪怕同样吃馒头喝凉水,也都乐意去宫室。三三两两地结伴同行凑在一处,语意不明含糊地暗示几句,也是免不了的。
这是皇位更迭期间必然会有的事,想管也无从管起。
便拿陈长史来说,前天晚上和董侍郎一起用晚膳,昨日和刑部杨侍郎眉来眼去,今天晚上又去寻了另外两个“郡主党”的官员闲话。
姜韶华自己倒不必出面了。省去了诸多麻烦,也不至于惹来郑太皇太后忌惮不满。
“今日感觉怎么样?”进了宫室关了门,崔渡迫不及待地问道:“饿不饿?累不累?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女子有孕初期,确实格外虚弱。
姜韶华在人前不露半点声色,私下里在自己的夫婿面前,不必遮掩伪装,将头靠在他的胸前:“又饿又累,胃里翻腾,还好忍得住,没在人前吐过。”
崔渡听得心疼极了,伸手搂住姜韶华,在她耳边哄道:“你先躺着,我去御膳房一趟,给你找些好吃的。”
白日吃馒头也就算了,晚上总得吃些好的。
姜韶华没有拒绝夫婿的殷勤,嗯了一声,躺到床榻上。头一沾到枕头,几乎立刻就睡着了。
崔渡端着热腾腾的饭菜回来,见她已经睡着了,又是一阵心疼。
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姜韶华已嗅着饭菜香气睁了眼。
“你别下榻,”崔渡将饭菜端到床榻边,在椅子上摆好:“张口,我喂你吃。”
姜韶华失笑:“哪有这么夸张,我就是稍微有些疲累,还没到要人伺候吃喝的地步。”
崔渡做出一副可怜样:“我做不了别的,只能照顾你衣食起居吃喝。你好歹给我一个证明自己价值的机会。”
姜韶华又被逗乐了:“贫嘴!”
一勺热粥已到了嘴边。
姜韶华张口,热粥进了口中,滑落进肚。然后一个素三鲜的包子又递到了嘴边。
一个喂,一个吃,很快将一大碗热粥三个包子两碟小菜吃得干干净净。
只有平时饭量的一半。
崔渡忍不住叹口气:“什么时候你胃口能恢复如常?”
姜韶华轻声笑道:“算算日子,应该快有三个月了。三个月便能坐稳胎相,慢慢就没那么难受了。胃口很快便会好起来。”
这语气口吻,一听就是有过怀孕生育的经验,不慌不忙。愈发显出乍然做了父亲的崔渡手忙脚乱。
崔渡先松口气,然后低声道:“从未听你说过孩子的事。”
姜韶华唇角笑容顿了一顿。
崔渡顿时后悔不已,恨不得将脱口而出的话收回来:“我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不想提的事,就别说了。”
姜韶华沉默许久,才轻声道:“我确实不愿再提他。”
前尘旧事,一桩桩一件件都放下了。唯有这一桩,无法释怀。
万幸,她和王瑾不会再做夫妻,那个孽障永远不会再出生了。
崔渡立刻道:“那就不说了。”
姜韶华嗯了一声。
崔渡将剩下的包子和米粥吃了,收拾干净,端来温水伺候姜韶华梳洗。
这些贴身伺候的琐事,原本都是银朱荼白的差事。这段日子在宫中,两个丫鬟都不在,崔渡很自然地接手过来。
吃饱喝足,懒洋洋地躺在崔渡怀中,姜韶华很快入眠。
梦境中,出现了一个稚嫩的孩童脸孔,亲热又依恋地喊着:“娘亲,不要丢下我。”
转瞬,又化作十岁左右的模样,俊秀的小少年脸孔上有了质疑和令人不快的省视:“娘,他们都说你和郑丞相余情未了纠缠不清,这些是不是真的?”
再然后,便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目中露出鄙夷和愤怒:“你这个不贞妇人,轻浮浪荡,毁了王家的清名。我爹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是不是你联合郑宸谋害了我爹?你怎么还有脸留在王家?为何不去寻你的姘~头私奔?”
“这杯酒,你自己喝了,早些上路。来世做猪做狗为牛为马,因为你根本不配为人不配做一个母亲!”
滚!
我永远不会再让你出现在我面前。
“韶华,”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呼唤:“韶华,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姜韶华睁开眼。
屋子角落里燃着火烛,罩着灯罩,光线不算明亮。崔渡满目关切,拿着帕子为她擦拭额上的汗珠:“我去给你倒些温水。”
姜韶华定定心神,嗯了一声。
喝了半杯温水,心跳终于恢复平稳。
崔渡一个字都没问,轻轻抚着姜韶华的后背:“离天亮还有一两个时辰,你再睡会儿吧!”
姜韶华闭上眼,却已没了睡意。她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深夜静谧安宁,两个人的心也似贴到了一起。
“前世我嫁给了王瑾。”姜韶华依旧闭着眼睛,声音低如呢喃:“成亲不久我就有了身孕。儿子三岁那年,王瑾意外身亡。我成了寡妇。”
短短几句话,如春雷般在崔渡耳边炸响。
崔渡按捺住心里的震惊,低头看向姜韶华。
姜韶华慢慢睁开眼睛,和崔渡对视,声音平静:“那一年,我二十岁,正是女子韶华之龄。郑宸的妻子难产而死,他盼着我改嫁,王家上下也等着我改嫁离去。所有人都以为,我一定会抛下孩子和旧情人在一起。”
“我舍不得儿子,拒绝了郑宸,留在了王家。”
“郑宸心中不甘,在王家安插眼线,故意放出谣言。王家内外爱嚼舌的,都说我和郑宸不清不楚。孩子一日日长大,竟然听信这些流言蜚语,对我生出怨怼……”
姜韶华终于将埋藏了多年的隐秘过往说了出来,声音始终平静。就连神情,也和平日相差无几。
崔渡却在这样的平静淡漠中,品味出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一个付出所有的母亲,遭遇了儿子的背叛。这是世间至高的悲哀!
他的心似被细细的尖针刺了一下,情难自禁地将她揽入怀中:“一切都过去了。”
姜韶华身体微微颤了一颤,手悄然落在小腹上:“崔渡,我……我大概做不了一个好母亲。”
第618章 彷徨
烛火下,夫妻相互依偎,亲密无间。姜韶华终于说出了这些时日压抑在心底的彷徨。
她曾做过母亲,为了儿子守寡十数年,掏心掏肺地对儿子,结果却落得被背刺的凄凉结局。
这是她心底无法释怀的痛苦,是扎在她心头的一根刺。
如今她又要做母亲了。对肚中的孩子,本该怀着无尽的喜悦和期待。可她实在做不到。
“我知道这对肚中的孩子不公平,”姜韶华声音有些苦涩:“前世发生过的一切,和他(她)毫无关系。然而,我这个母亲,却对他(她)已有了些芥蒂和疏离。”
所以,这些时日她不漏破绽,不仅因为她擅长掩饰,也因为她打从心底有些排斥和抗拒,对即将到来的孩子并无太多的希冀和发自内心的喜悦。
这层阴暗的心思,一旦说开,姜韶华甚至失去了和崔渡对视的勇气。
崔渡认真地想了想,在她耳边低声道:“你是要做大事成就大业的人,以后要搭理朝政忙无政务,本就没什么时间陪伴养育孩子。等孩子出世之后,养孩子的重任就交给我。”
姜韶华:“……”
姜韶华听得一怔,抬头看着崔渡:“你养孩子?”
崔渡理所当然地点头:“对啊,夫妻两人,总得有一个管孩子。你忙得没时间,就该由我这个父亲来养孩子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