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渡低声笑道:“宫宴上都是女子,就我一个男子坐在那儿,怪别扭的。太妃们也拘束,说话不方便,我索性就一个人先走了。我走的时候,个个都松一口气。”
姜韶华哑然失笑。
崔渡兴冲冲地说道:“我将宝儿抱过来,陪你一同庆贺生辰。”转身出了寝室,很快便抱了宝儿进来。
做月子不能出寝室吹风,姜韶华每日用膳,就在床榻边的小桌上。桌子不大,夫妻两个亲昵地坐在一处,头靠着头,一同逗弄宝儿。
短短几日,宝儿脸上的胎毛已褪了大半,五官稍稍长开了些,十分秀气。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格外有神。
血浓于水,自己的孩子越看越爱。
姜韶华伸手捏着女儿的小手,轻声笑道:“宝儿只在饿的时候哭闹,喂饱了就很乖,闭上眼就睡。两位奶娘都夸宝儿好带。”
崔渡一脸骄傲:“那是当然,也不看看是谁的闺女。大梁朝的女帝陛下亲自生养的孩子,自然是世间最好的。”
姜韶华被逗乐了:“这话私下说笑也就罢了,在外可别乱说,万一孩子资质平庸,或是愚笨,岂不被人笑话。”
“我们的闺女,看着就机灵,怎么会平庸愚笨。”崔渡信誓旦旦:“她日后一定像你,美丽聪慧,机智果决,世间无双。”
姜韶华满目温柔,轻声道:“像你也好,朴实坦诚善良正直宽厚豁达。”
崔渡竟被夸得脸都红了:“我哪有你说的这么好。”
姜韶华目中闪着笑意:“就有这么好。比我说得更好。”
崔渡被这一碗迷汤灌得五迷三道,咧嘴笑个不停。忽然诶呦一声:“宝儿一定是尿了。”
抱起一看,可不是么?小襁褓都滴水了,崔渡的衣襟也湿了一片。
崔渡忙抱着宝儿出去,奶娘吴氏庞氏接了手,为宝儿公主换干净的衣服尿布,重新裹好小被褥,再喂饱哄着入睡。
崔渡也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陪着姜韶华吃了一碗长寿面。
姜韶华在月子中,不宜耗神。所有政务都堆到了陈长史的案头。王中书令主动担起了辅佐陈长史的重任。奏折也由两人代为批阅。
不过,总有一些极重要的奏折,陈长史和王瑾都拿不定主意,得禀报给天子知晓。
正月二十这一日,陈长史面色凝重地来禀报:“皇上,豫州军又占了一郡。而且,一直在招募新兵,甚至强行征召壮年男子入军营。现在大概有两万士兵了。”
姜韶华脂粉未施,披散着长发,穿着柔软舒适的素色棉袄,坐在床榻上。便是眉眼再冷肃,这副模样也大大冲淡了天子威严。
好在只有陈长史一个人能进寝室。王瑾也很识趣,每次都在寝室外数米处候着,从不探头张望,也没有过任何靠近逾越之举。
“郑宸想抢在朝廷军队到豫州之前,占了豫州九郡。”姜韶华淡淡道:“朝廷这边收到的消息,都是滞后半个月之久的。按着这样的速度,豫州军的人数只会更多。”
“虽然都是新兵,人数多了终究也是大麻烦。”陈长史皱起眉头,长叹一声:“希望左大将军快些平了豫州乱军。”
一旦久攻不下,形成对峙之势,朝廷劳民伤财不说,还会造成极恶劣的深远影响。
别的驻军少不得也要心思浮动,再来几个胆大的揭竿而起,大梁朝就会陷入内乱纷争。
别忘了关外还有强敌柔然在虎视眈眈!
可以说,豫州军眼下就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姜韶华在陈长史面前,也没什么可遮掩的,蹙眉低语道:“郑宸此人,确实不能小觑。豫州是他为自己准备的退路,以他的能耐,定然能和朝廷军队对抗一段时日。”
这熟悉的口吻,不知道的还以为天子和郑宸的纠葛有多深哪!
陈长史不动声色地看姜韶华一眼。
姜韶华脑海中闪过的,是郑宸前世种种狠辣手段。平心而论,她对左大将军打仗的能耐颇有信心。不过,郑宸这个人不能以常理来论断。说不定他会闹出什么动静来。
如果可以,她恨不得亲自领兵前去,平了豫州,杀了郑宸。
可惜,这注定是不可能的事了。且不说她刚生了孩子,需要做月子养身体。便是出了月子,她这个登基不久龙椅还没坐稳的大梁天子,也不能离开皇宫离开京城。
所以,她让宋渊代自己前去,杀了郑宸。
不知道宋渊他们现在到没到豫州,有没有和乱军相遇交战。
陈长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臣先告退,去处理政事。皇上好生歇着,养好身子最要紧。”
姜韶华笑着应了一声:“辛苦陈长史,再撑半个月。”
……
豫州。
被强征的百姓,在皮鞭的抽打下,费力地搬运着石块,一点点挪向城墙边。有一个忽然脚下不稳,踉跄着摔倒,被石块砸了个正着。惨呼一声,口中吐出鲜血,当时就咽了气。
这样的惨状,根本没惹来多少瞩目。
搬石头的百姓,机械又麻木地继续挪步向前。
第733章 大患(二)
站在城墙上的士兵们,又高又壮,面相凶狠,面无表情地甩着鞭子,厉声呵斥动作迟缓的百姓。
一位身形高大肤色黝黑的武将,走到了城墙上,目光冷然一扫。
“陆将军,”一个亲兵过来低声禀报:“小的去问过了,今日死了三个。”
被抓来修筑城墙的百姓,多是壮年男子。每日只给一个杂面馒头和一碗冷水,又是寒冬腊月,做着最重最累的活。说不清是饿死累死还是被砸死的更多。总之,每天都要抬出去几具尸首。
亲兵口中的陆将军,正是豫州军的主将。不过,自郑宸来了之后,陆将军就自动自发地退到了第二位。
至于赵武,其实很擅长守城。不然,当年也做不了彭城守将。现在的城墙修筑工事,都是赵武的主意。陆将军也不时来转转。
“死了就抬出去,扔去乱葬岗。”陆将军不耐地说道。
从几个月前郑宸进了豫州军的那一刻开始,不,应该说是几年前将叛将赵武藏在豫州军营开始,他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成则封王拜相,名流千古。
败则抄家灭族,死无葬身之地。、
更早的六年前,他受郑尚书提携重用,去京城安国公府拜会之时,遇到了年少的郑公子。
那一年,郑宸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长相稚嫩,说话行事却极其老练。他暗中和郑宸一直保持来往,在边军大败左大将军被问罪之后,他便死心塌地跟随郑宸。
男儿大丈夫,岂能郁郁不得志,一直居于人下?
一个十几岁的黄毛丫头,竟然坐了龙椅,成了大梁天子。这岂不荒唐可笑!
朝堂衮衮诸公,都是软弱无能之辈,被南阳郡主蛊惑,竟心甘情愿地拥立南阳郡主。他陆成可不甘心伏在一个女子脚下。
南阳郡主的威名赫赫,在北方如雷贯耳,在京城一样人人敬畏。但是各地驻军离得远,也没打过什么交道,并不如何畏惧。陆将军就半点不惧,直接就扯旗造反了。
这几个月来,豫州军到处抓壮丁充实兵力。普通百姓就撵去修城墙。乱葬岗里白骨累累。
也因此,隔十天半月,就得再去抓一波百姓来。
亲兵得了命令,眼睛一亮,兴冲冲地招呼一堆人马,就去城中抓人。
抓的是成年男丁,顺便搜刮一下百姓家中的银钱,看到水灵的民女就凌辱畅快一番。这样的日子,可比做苦哈哈的大头兵肆意多了。
也因为这种种眼前的痛快,豫州军的士兵们都跟着举旗造反,偶尔有几个不太情愿私下怨言满腹的,都被砍了头,脑袋悬在军寨外面,以此震慑人心。
这一队百余人的士兵冲进城内,很快城中便响起了惨呼声求饶声。
“军爷,老汉都五十了,实在没力气……”
“军爷,老汉跟你走。求军爷放过我孙女。她才十三岁,还没成年……”
军爷们双目放光,满脸亢奋,丝毫不顾五旬老汉的苦苦哀求。将老汉捆住手脚,又拧笑着逼近眉眼清秀的小姑娘。
半个时辰后,老汉被拖走了,小姑娘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具血淋淋的尸首。是这小姑娘的祖母,冲上前护着孙女的时候,被军爷们一刀砍死了。
这样的惨状,隔些日子就有一回。城内百姓听到马蹄声叫嚷声,个个面色如土,第一反应就是关门上锁。然而,再厚实的门锁,也挡不住如狼似虎的乱军。
一刀下去,锁被劈开,咣地一声,门被踹开。接下来,便是家破人亡。
不到半日,亲兵们就抓了几十个百姓送到了城墙边。一个个眉飞色舞,满脸餍足。钱袋子都塞得鼓鼓囊囊的。也不知抢了多少银钱。
一个四十多岁的武将,低声对站在身边冷眼旁观的青年说道:“这些军汉,没有实在的好处,哪肯跟着卖命。末将知道公子看不惯也瞧不上他们,眼下也只得睁只眼闭只眼凑合了。”
这个武将,相貌堂堂,算得上英俊。就是眼睛不大,目光阴沉。
青年男子年岁不大,将近弱冠之年。面容俊美,一身贵气。负手而立,目光淡淡,似乎世间任何事都不放在眼底。
这个武将,便是当日弃城而逃的赵武。青年男子,便是郑宸了。
郑宸当日仓惶逃出宫廷,身边只有几个心腹亲兵。也正因为人少不起眼,一路乔装易容,还算顺当地逃到了豫州军营。
当日在路上逃窜,心腹彭四海低声问过他,为何不去边军投靠范大将军。
他没有解释。
事实证明,他的眼光十分精准。范大将军不会为了孙女婿赴汤蹈火,连内宅里的范嘉宁都被范大将军的一封信逼得轻生自尽。如果他逃去边军,最大的可能就是被范大将军亲自绑了,送回京城被问斩。
豫州军,才是他真正的底牌。
他花了几年时间,彻底笼络住了赵武和陆成。兵力不足,就不停地征兵。城墙不高,就让百姓修城墙。只要能将朝廷派来的大军挡在城门外,他就能在豫州立足。以一州之地,再徐徐图谋天下。
他郑宸,活要活得轰轰烈烈,便是大业难成,死前也要闹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动静。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郑宸压根不在意军汉们这点乱象:“现在大业初立,正是要紧关头,军纪松散些也无妨。等日后站稳脚跟了,再规整军纪。”
赵武点点头,很快将此话题搁下,说起了朝廷军队的动静。
“英卫营三天前就到豫州境外,离豫州还有八十里。竟然没立刻来攻城,在八十里外安营扎寨了。”
赵武在边军十几年,对左大将军的作战风格很熟悉,提起左大将军十分忌惮:“英卫营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必然是雷霆万钧。我们得尽快修城墙。”
郑宸略一点头:“打仗的事,我不太懂。就有劳你和陆将军了。”
赵武和陆成是姻亲,如今又上了同一艘船,倒是齐心合力。
彭四海忽地面色匆匆而来:“公子,朝廷最新的邸报来了。”
第734章 恶名(一)
郑宸写了檄文之后,便等着朝廷的反应。
朝廷的回击,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更猛烈。
邸报上有两篇文章,一篇是礼部董尚书写的檄文,另一篇是安国公的父子诀别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