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宸之死,到底摘了谁的心肝?
答案很明显,就是郑太皇太后了。
前一刻还勉强坐着的太皇太后,下一刻直挺挺地昏了过去。景阳宫里顿时一团混乱。
赵公公离得最近,动作最快的却是林公公,迅疾伸手稳住太皇太后的身形。陈舍人高喊着宣太医。一众管事面色惶惶,想围拢上前看个究竟,被赵公公厉声喝退:“娘娘要宣太医看诊,你们都退出去候着。没有娘娘传召,任何人不得擅自进来。”
赵公公做了十几年景阳宫大总管,威势赫赫,众管事不敢再喧闹躁动,低着头退到了殿外。
此时已是春日,阳光和煦,春风温柔。管事们却个个心中冰凉。
李太后代掌宫务的两个月,借着当差不慎的由头发做了两个,换上了两个心腹。其余的,几乎都是郑太皇太后的人。
眼见着这棵大树摇摇晃晃,颇有朝不保夕随时都会倒下之势,怎能不让管事们心中忧急?
其中一个胆子大一些的,凑到一脸忧色的闵公公耳边低语:“闵公公,娘娘刚刚病愈,现在又遇上这等事,也不知这回又要躺多久。这么一来,宫务岂不又要回到宁安宫那边?”
可不是吗?
一旦郑太皇太后倒下,李太后便能名正言顺地接掌宫务。他们哪里还有好日子过?
闵公公想到这些,就着急上火,却又无计可施:“别说这些晦气话。娘娘是骤闻郑公子噩耗,一时心血上涌,等太医施针开方,歇两日就能缓过劲来。”
那个管事低声发着牢骚:“上一回是因为郑家,这一回又是为了郑家公子。这郑家就是娘娘的命门一般。”
而且,这命门被天子牢牢地攥住了。借着郑家反复拿捏景阳宫。太皇太后娘娘不得不隐忍退让,昔日横行霸道的景阳宫,现在是何等低调?
“陈舍人也是,”另一个管事忍不住凑过来:“说什么不好,偏当着娘娘的面说郑公子的死讯,这是成心气娘娘。”
“嘘!不得胡说!”闵公公立刻瞪了过去:“陈舍人奉皇上之命前来传话。郑贼叛乱朝廷,死不足惜。娘娘是因郑贼伏首心中大悦,一时激动过度,才晕了过去。”
这颠倒黑白的功夫!不愧是内务府大总管!
两个管事口中唯唯诺诺地应了,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太皇太后这棵大树是真地要倒了。闵公公是太皇太后心腹,逃不了也不打算逃。他们就不同了,早一些跳下去,另外攀个主子,或许便能平稳度过后宫权力交接的混乱……
肉眼可见的人心浮动,不必一一细述。
且说郑太皇太后,昏厥之后,被抬到床榻上平躺着。太医亮出银针,嗖嗖扎了一通。
郑太皇太后悠然醒转,已是两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赵春明!”郑太皇太后气息衰弱说话吃力,断断续续地挤出一句:“去昭和殿!请皇上过来,哀家要立刻见皇上!”
赵公公早有预料,有些为难地低声应道:“皇上召了朝中众臣,听说是在商议如何安顿平抚豫州。现在怕是没有闲空过来。”
郑太皇太后已经没有力气骂人,勉强瞪一眼:“立刻去传话!”
赵公公只得应声而退。
林公公在床榻边守着,等了片刻,才等来郑太皇太后张口:“林英。”
“奴才在,请娘娘吩咐!”林公公恭声应着,弯腰上前两步。
短短半日,郑太皇太后仿佛骤然衰老了许多,目光暗淡,说话颤颤巍巍:“你替哀家去一趟郑家,将郑宸的死讯告诉安国公。”
林公公低声领命:“是,奴才这就去。娘娘可还有什么事要吩咐?”
林公公问得含蓄隐晦。
上个月宫中放归了八十个宫人内侍,大半都是太皇太后的爪牙。不过,太皇太后在后宫经营数十年,人手遍布宫廷,被割一刀还没伤及根本。只要太皇太后娘娘一声令下,依然能掀起大风浪。
郑太皇太后从来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人。她做皇后的时候,后宫嫔妃战战兢兢。做太后之时,李贵妃被压得抬不了头。成了太皇太后,就更凌厉霸道了。
如今,却在姜韶华的软刀子下,被慢慢割肉放血。景阳宫式微,太皇太后权势一日不如一日,是众人皆知的事实。
所以,太皇太后会不会被愤怒冲昏了头,做出两败俱伤的举动来?
郑太皇太后神色明暗不定,目光变幻,一瞬间,闪过杀气。转眼想到郑家,想到平王,想到垂垂老矣的自己,那份杀气便再次消失无踪。
“不可轻举妄动。”郑太皇太后闭上眼,将满腹的愤怒痛楚不甘都咽了下去。
“是。”
林公公也退了出去。
寝宫里再次安静无声。
两滴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滑落。
郑太皇太后没有抬手擦拭眼泪,只将头转向内侧。脑海中不停闪过郑宸幼时和少时模样,心痛如割。
……
赵公公在昭和殿外等了一个时辰,直等到天黑,朝议才散了。
赵公公卑躬屈膝一脸卑微:“娘娘听闻郑贼死讯,情绪激动,昏厥了一回。一个时辰前已经醒了,料想没什么大碍。只是,娘娘想见皇上一面,恳请皇上去一趟景阳宫。”
姜韶华皱眉,先责怪陈舍人:“祖母昏倒一事,为何不禀报朕。”
陈舍人不敢辩驳,立刻请罪:“是臣疏忽大意,请皇上责罚。”
姜韶华沉声道:“国事重要,祖母的身体更要紧。以后有类似的事情,要立刻禀报朕。”
陈舍人乖乖应是。
赵公公心想皇上就是皇上,做戏从来都做足全套。表面功夫做得滴水不漏,没有半分可指责之处。
姜韶华在众天子亲卫的环护下,去了景阳宫。
她进景阳宫,无需通传禀报,可以长驱直入太皇太后的寝室。
推开门,走到床榻边,映入眼帘的是太皇太后泪痕未干的苍老脸孔。真是令人畅快。
姜韶华坐到床榻边,轻声安抚:“祖母别太难过。郑宸死了,对郑家而言是去了毒瘤,对祖母更是好事。”
第747章 心肝(三)
堂皇道理谁不会说?被摘了心肝的痛苦,也是真真切切。
不知从何时起,郑太皇太后在姜韶华面前已习惯了示弱和哭诉。她颤抖着抓住姜韶华的手,老泪纵横:“韶华,这里没有外人,哀家和你说几句掏心窝的话。子羡从小就在哀家眼前长大,哀家疼他爱他惯着他,不亚于对自己的长孙。”
“他生了叛心,做了逆贼,死有余辜。哀家是恨不得他早一日死的。可真正听到死讯,心里还是难过得很。”
一边说一边哭。
姜韶华拿过帕子,为太皇太后擦拭眼泪,口中安慰道:“哭一场,也就罢了。想想郑家,想想平王,还有我,都离不得祖母。祖母便是为我们,也得撑住。”
郑家。
平王。
这都是太皇太后的软肋,一捏一个准。
至于姜韶华自己,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博弈从未停过。真论情谊,也有那么一点。只是,在杀人不见血的宫中,这点情谊随时可以搁置一旁。
郑太皇太后哭了一会儿,才道:“郑宸死了,郑家以后总算能清清静静地过日子了。”
瞧瞧,还是为了郑家。
姜韶华心中哂然,面上露出为难:“这里只我们祖孙两个,说话就不用遮掩了。之前的小朝会上,董尚书进言,要以大梁例律来治郑家之罪。其余众臣纷纷附和。朕实在进退两难。”
谁不知道董尚书就是天子忠犬?分明是和天子一搭一唱,有意给她老人家设圈套!
奈何,这圈套里有郑氏一族,郑太皇太后看穿了也只能往里钻:“你是大梁天子,可以下旨赦免郑氏一族。”
姜韶华道:“高凉王世子造反,高凉王府合府都被株连。藩王尚且如此,郑家到底是外戚,这般轻易放过,如何堵得住朝堂内外悠悠众口?”
“之前安国公已经献出五成家业,爵位和官职都没了。这还不够吗?”郑太皇太后重重喘了一口气。
姜韶华叹道:“谋逆是诛九族的重罪。郑家现在人人都活得好好的,还有庞大的家业留着。朝臣们心中忿忿不平,也是难免。”
郑太皇太后被噎了一下,索性不讲理了:“哀家不管。总之,你答应过哀家,要保住郑家一族性命。若是郑家被问罪,哀家也不活了。”
所谓不活了,就是撕破脸,闹个鱼死网破天翻地覆。
姜韶华看着郑太皇太后:“祖母何必说这些气话。祖母嫁进姜氏,早就是姜家的人。难道要为了郑家,赔上尊荣富贵,赌上性命?”
“平王过了年才九岁,还有六七年才能长大成人。祖母就不想守着平王,看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
郑太皇太后被攥住心肝,瞬间哑口无言。
姜韶华悠然轻叹:“先不说这些了。我将朝议押后,等左大将军班师回朝再议。有几个月时间做缓冲,或许情势能缓和一些。祖母不必思虑这些,安心歇着,养好身体。”
郑太皇太后只能点点头。
走出景阳宫后,姜韶华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开来:“朕要去宁安宫。”
……
宁安宫里,李太后令人备了晚膳。听闻天子来了,李太后甚至笑吟吟地迎了出来。
姜韶华忙笑着上前,扶住李太后的胳膊:“伯母怎么还亲自出来相迎。”
李太后笑道:“今日有大喜事,哀家心里实在欢喜。哀家料到皇上会来,早就让人备了晚膳。现在正好传膳。”
人逢喜事精神爽。郑宸的死讯,对李太后来说,就是世间第一等喜讯。
姜韶华微微一笑,挽着李太后去了饭厅。
李太后心情好,胃口也比平日好得多,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
姜韶华自出了月子后,胃口便恢复如常,饭量惊人。李太后看她吃得香甜,不由得失笑:“皇上每日吃这么多,倒是半点不胖。”
短短两个多月,姜韶华已经恢复了窈窕身形。几乎看不出生过孩子。
姜韶华抿唇笑道:“我每日消耗得多,不多吃些撑不住。”
用完晚膳,两人移步去寝室里说话。
李太后低声说道:“韶华,多谢你为颂儿报仇雪恨。”
“郑宸这个逆贼一死,哀家心里实在畅快。”
姜韶华轻声应道:“郑宸是大梁逆贼,亦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他死了,我心里也十分痛快。”
“就是安国公,也巴不得郑宸快些死,免得继续连累郑家。”李太后讥讽地一笑,接了话茬:“真正痛彻心扉的,是太皇太后。”
“当年郑宸被接进宫的时候,只有五岁。太皇太后对这个侄孙十分疼宠。可以说,郑宸就是太皇太后一手养大的。”
“结果呢?郑宸根本就不顾太皇太后处境,更不顾郑家如何,肆意妄为,一步步落到今日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