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在帐下将领押解其回京途中,靳淮服毒自杀。
“由于后来靳家还参了臣一本,又因臣多年以来低调行事,并未得罪过别的人家,因此儿媳,此番突然遭受靳氏谋害,只能是因为靳家在报复臣。”
这席话道来无一丝犹豫停顿,似早已成竹在胸。
陆阶迅速地将目光收回,又投向御案之后。
皇帝扶杯的手停驻在杯盖上,片刻后他才重新抬目:“服毒自杀?”
沈博垂首:“正是。”
“可朕记得,这靳淮当时上报的死因是事发当夜,他因为以身涉险前去保车而落下了重伤,并且他的次子也因此而丧生。后来他在狱中伤重而死。”
“臣若无证据,万死不敢虚报。这里有当年看守靳淮的狱卒,以及在他死后前往验尸的仵作所留下的亲口笔录,臣以项上人头担保此物无一字虚言。”
沈博说着,于怀中取出一物,双手呈举出来。
这是两份发黄的卷宗,封皮之上还写着好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之上都有对应的指印。
太监立马把它们转交给了皇帝。
皇帝信手翻开,从速浏览了几遍之后他又抬头把目光投向了沈博。
大殿里变得安静无声。
殿外的炎炎烈日,仿佛把一切动静都烧融了。
“陆阶,你怎么看?”
长久的静默过后,皇帝又把脸侧向了一旁。
沈博举报靳氏那段话表面上看起来说的是靳家报复,实则谁又能忽略押送饷银而遭遇意外丢失的三十万两银子?
更别说这还是抗敌所需的军饷。
八年前消息传到京城,皇帝便要将靳淮砍头,但却因为相继传来靳家父子先后因此而死的消息,故而后来也未再追究。
此时沈太尉却说,靳淮并非伤重而死,而是服毒自杀。
话说得轻飘飘的,一言一语都还放在替儿媳妇讨公道之上。
可靳淮为何要服毒自杀?
陆阶缓缓垂首:“回皇上,不管靳淮是怎么死的,太尉大人当初将他羁押入狱都是事实。
“靳淮死在狱中也是事实。
“那么靳家人对太尉大人怀恨在心,也说得通。”
皇帝瞥了他一眼:“朕是问你这个吗?”
沈博也看了他一眼。
陆阶默凝,把头再低下去一点:“臣愚钝。还请皇上明示。”
他当然明白皇帝问的是靳淮之死,但西北的战事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就是冒着被训斥的风险,也不能正面回答。
皇帝撑起身子,然后起身步出了御案。
他在殿中央停了停,再低头抖了抖手里的卷宗,接而负在身后:“传旨!严述治家不严,纵容家眷为非作歹,将他官降三级,贬去兵部。
“命严梁也停职察看,以观后效。”
严颂如今在六部任侍郎,连降三级,那就只是个五品的兵部员外郎了!更别说这次还直接撸了严梁的官职……
以皇帝对严家的恩宠,能够立刻做出这般处罚,已经不容易了,这一来严家多少要有一番震荡。
陆阶看了眼沈博,只见后者神色如常,已经在跪地谢恩。他便也顺带叩首,以老父亲的身份替女儿谢过了。
走出宫门之后,陆阶在宫门外停了停,朝随后走出来的沈博拱了拱:“多谢太尉大人维护小女。”
沈博道:“进入我沈家门,就是我沈家人,我只是在维护我沈家的体面,陆尚书不必多心。”
说完他也拱了拱手,抬步离去,便使这一礼看起来多少有些敷衍了。
在他们身后的大殿之中,掌印太监李泉抱着拂尘来到了皇帝身旁。
“陛下。”
“朕记得八年前是你在案前侍奉。嘉永三十四年押粮官靳淮之死的折子,还有吗?”
“有。”李泉从怀中取出了一本奏折,双手呈上。“嘉永三十四年八月,靳淮被委任为押粮官,率领兵部将士前往西北。至往北而去三百里处的孟岗山时突遭暴雨,几十车军饷翻入悬崖损失大半,靳淮父子抢救未及,一死一伤。后靳淮被下令前来增援的沈太尉麾下将领捉拿入狱。
“入狱方三日,靳淮就伤重而亡。
“事后负责前去验尸的乃是大理寺少卿佟寅。这份奏折,就是佟寅所写。”
“这佟寅呢?”
“已经于七年前染上瘟疫病故。”
皇帝闻言转过身来,逆光的他双眼却亮如火烛。
李泉缓缓低头:“此外,靳淮身亡的同年,严府大公子严梁经过方士算命,说需觅得生肖为蛇的女子破解灾劫,不久之后由人做媒,靳淮的孙女嫁给了严梁。”
“你这几句话,都在暗指严府有问题。你是说,伺候了朕几十年,替朕处处分忧解难的严家,以一家之力替朕顶住了天下风雨的严家,在西北军饷上动了手脚,又杀了靳淮灭口。”
“奴才不敢!”
李泉跪下地去。“严阁老一片丹心只为皇上,自然不会染指军饷!奴才也觉得这一切都只是巧合,只是因皇上问起,奴才提前把知晓的这些作了答!”
皇帝沿着他身边踱步,过程之中目光瞥他一眼,又瞥他一眼。
最后他走到了御案旁侧,拿起桌上的圣杯,往桌面之上抛了一卦。
两块杯面朝上,是个阳卦。
他转头看着李泉:“去趟锦衣司,把贺平传过来。”
第310章 我替她赔不是
严述从户部库房出来,这才发现府中被沈追闹事的消息已经一波接一波的传到了户部。
上晌皇帝给出的嘉奖正让他对家族的前景生出无限的信心,猛然听到后院失火,一个靳氏惹事惹到了这种地步,他如何还能沉得住气?
放下手头事务他匆匆出衙,却在上马之时被疾驰而过的几骑牵引去注意力。
“那是谁?”他问。
护卫看了两眼,答道:“是锦衣司的贺指挥使。”
严述望着他们前去的方向,忽而凝眉:“是进宫去。走这么急,皇上莫非有什么急事要办?”
护卫不敢多言。
严述收回目光,随后掉转马头,快速上了大街。
沈家两兄弟走了之后,严家自然要开始善后。
严夫人揣着一肚子气回到房里,解除衣衫后,一看胳膊上被砸肿了一大块,更是又怒又气。
陆璎即刻打发人去请太医,一面先取来消肿化瘀的膏药,替严夫人细细地抹在伤处。又赶在太医之前先把可能用到的药材先备齐全,等到太医到来,仔细诊过之后,她这边便立刻让人照着单子抓起药来。
从头至尾花费了才不过两刻钟,严夫人这边要什么有什么,被伺候的舒坦,情绪也平复了一大半。
等到严颂与严述分别抵家,她这里正好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事情虽然可气,这也不算是什么天大之事,严颂沉着脸坐了片刻,便交由严述父子处理,自己先回房。
严述虽然认为靳氏是罪魁祸首,发展至这般境地她罪无可恕,但是沈家也实在放肆,因为这么点不足为道的小事,沈博竟然纵容沈追跑到严府来大闹,这不是得理不饶人了吗?
过去沈博处处小心,滴水不漏,正愁没办法抓住把柄撕咬他一番,此番有这机会却不能放过。
便也正准备入宫求见皇帝。
这时门房就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了:“老太爷!老爷!宫里来人传旨,说是,说是沈太尉方才进宫告状了,皇上贬了老爷的官,还把大少爷的官职给撸了!”
“什么?!”
严夫人当先站起来。
“贬官?”
“正是……传旨的公公还在外头,正等着老爷和大少爷前去领旨!”
门房惶恐地指着外头。
这两个字如同一盆冷水,将严家三代人燃烧的怒火顿时浇灭。就连一路都在旁观不语的陆璎都诧异起来。
沈家胡闹了这一场,按理说应该够了。严家得宠数十年,虽然时不时的也受过皇帝斥责,每次却都如挠痒痒一般,并未伤他们分毫,沈太尉没理由不知道。
可他不但还是进宫去了,并且还真的告赢了,给严述贬官,还直接把严梁的官职给撸了,怎么说也是动真格了!
“先去看看!”
沉默了片刻的严颂抬步,率先走向了前院。
严述夫妻还有严梁随后跟上,陆璎原地站了站,也跟着过去了。
太监拿着圣旨站在门槛下,果然神色不如想象中明朗。圣旨宣读完毕之后,又转告了皇帝的几句斥责。
严家三代人面面相觑,先前满肚子火气的严夫人抿紧双唇,严述父子也深深的低着头,除了跪地接旨,没有一个人敢有多话。
“公公请屋里吃茶。”严述躬身相邀。
“严大人不必气馁,”宣完旨的太监看到他塞过来的一打银票,脸上重新端起了笑容,却伸手推回去:“依在下所见,皇上未必就是听信了沈太尉的话,只不过此事已然人尽皆知,大人暂且放低一些姿态,反倒有利于平息舆论。
“在下急着回宫复命,就不多留了。告辞。”
严述连忙拉住太监一只手,将银票掖入了他怀中。“皇上的训示臣自然要好好领会。只是这烈日当头,请公公喝杯茶也是应得的。”
太监低头看着鼓鼓囊囊的衣襟送到了门外,便也就笑着做了个揖:“大人客气,在下却之不恭了。”
严述直到目送他上了马才折转回来。
先前压抑的怒火,此时被圣旨上的字眼一刺,又熊熊地窜高起来。
这么多年弹劾严家的折子从未断过,皇帝也并非从未惩罚过严家,但贬官这是头一遭!
为了平息舆论?
严述不是三岁孩子,岂会相信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