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的时候,宫里来人传旨,转述了皇帝不会放他离开内阁的旨意。
这自然在他的意料之中,如今的内阁几乎都在他手中掌着,他突然撂手,皇帝根本不可能行得了事。
但是,他这一关过了,严述那关还没过。
“阁老。”
衙役进来了,呈给了他一封信。
一看到这空白的封皮,他立刻撕开。
信上只有一行字。
看完之后他凑近灯火烧了。
略坐之后,打开抽屉取了一物,随后拿上翟冠,出门了。
马车从细雨里穿行,将他送到了通往宫门的甬道上。
这雨中紫禁城可真安静啊。
这条路上他走过无数次,从来没有哪一次的车轱辘声有如此响亮。
他说道:“停下来吧。”
这车轱辘声终于停了。
他踩着石板下地,冒雨走向宫门一侧的角落里。
“阁老。”有人影从暗处走出来。
“高公公!”严颂拱手。
高洪回礼:“当下形势,请恕我只能在此处相见。”
“哪里话?”严颂感慨,“今日已得公公在皇上面前说情,饶了我这条老命,在下已然感激不尽。”
高洪微笑:“阁老言重了。这些年来您为皇上排忧解难,处处操劳,皇上心里岂有不晓得的?若无阁老这份忠心,我就是说破了嘴皮子,皇上也不会搭理我。”
严颂拱手为谢。又道:“不知犬子一事,皇上现下如何作想?”
高洪叹气:“严大人此番犯的事,实在是触到了皇上逆鳞,想要饶恕无过是不可能的。”
“这是自然!”严颂颌首,“那不知老夫先前提出的建议——”
高洪这才笑道:“恭喜阁老!”
“如何?!”
“皇上方才已经下旨,将严大人提转至天牢待命。又命三法司结案之后先将卷宗递入宫中。”
高洪说到这里凑近了些:“这么一说,阁老应该明白了吧?”
城楼上的灯光照亮了雨丝,雨丝又将这么光亮转印到严颂眼中,他定定看了高洪片刻,随后郑重行了一礼:“多谢!”
“阁老客气。”
严颂将袖中物事拿出来:“公公在这个秉笔太监位置上也待了多年了,也该升一升了。”
高洪低头看清楚了手上之物,眼中也有了光芒:“阁老如此抬爱,这可令我——”
严颂将他的手压回去:“十年前李泉因为册封太子之事在皇上心中种了刺,此事不为外人知。
“但是司礼监中,独有他是伴着皇上从潜邸过来的,皇上念旧,所以他依然是皇上最为倚重之人。
“有他在,公公若想出头,十分不易。
“但有了此物,公公将大有作为。”
高洪低头再看了一眼,深吸气道:“阁老厚德载物,我高某人果然没有认错人!”
他顿一下,再道:“皇上那边在下虽已效劳,但此事到底非同小可,阁老回去后还当谨慎行事。
“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阁老仔细斟酌。若再出差错,恐将回天无术。”
严颂怔忡相望,片刻后方再次拱手。
……
细雨密密麻麻,雨幕后的景物如梦如幻。
高洪退回了宫门之中,严颂也重新回到了马车里。
“回府!”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下令道。“打发人先回去,让大公子他们都到书房去等候。
“此外,再传话给老夫人,让他召集所有账房待命。”
底下人称是,又问:“如今账目都在太太手上管着,三少奶奶协理。可需要传话给太太和三少奶奶至上房老夫人处?”
严颂静默一瞬:“不必了。”
车轱辘声重新响起来。
当所有的声音消弥于雨声背后与的时候,城墙下的另一个角落里又走出来一道身影。
他冲着先前高洪离去的方向看了看,又盯着马车的去向看了看,然后又悄悄地从暗处潜入了通往司礼监的黑暗之中。
“干爹!”
李泉正在翻看奏折,忽然门被推开,认下的干儿子李溶到达跟前,趴在耳边说了几句话。
李泉听完望着他:“你看仔细了?”
李溶深深点头。“小的绝不会认错,就是严阁老与高洪!严阁老还给了什么东西予高洪,只不过隔得远,他们说什么,听不分明。”
李泉将奏折放下来。默坐片刻后重新提起了笔:“知道了。”
第343章 都是局中人
严述被拿的消息传出来后,严家这边反倒安静下来了,因为最坏也不过如此了!他们唯一的动作,就是派人前去与严颂联络。
严颂出宫后让人送到府里的命令一经到达,大家更加不敢乱动了,一直到天黑之前赦免严颂的那道圣旨传下来,阖府上下才齐齐松了一口气。
严颂乘坐的马车进了府门,早已闻讯的全家人就都等候在门下了。
“进去再说!”
严颂二话不说朝书房里走去。
进了门,陆璎端了茶来,亲手递给他。
严颂把茶喝了,跟她与严夫人摆手:“你们俩出去吧。”
婆媳二人便走了出去。
严颂看着严梁:“即刻去筹五十万两银子!分两批,头一批三十万两银子先拿出来,后头的二十万两,十日后再给我。”
“皇上答应放人了?”
这个家里的人,哪里还能有不知道这话背后什么意思的?严渠脱口而出。
严颂点头:“我找了高洪。”
严渠听他说完经过,与严梁相视一眼,纳闷道:“可皇上既然同意了高洪的求情,允许我们掏银子出来赎罪,又将父亲关押在天牢是什么意思?”
“因为皇上也不想做亏本买卖。”严梁看他一眼,“既然都知道打仗要用钱,眼下咱们又愿意出钱,自然是能让咱们出的越多越好。只有出的钱让皇上满意,他才会放人!”
“可如此一来皇上知道了严家能拿出钱来,他会否干脆借机查办了咱们家?”严渠依旧疑惑。
“当然不会。”严梁皱眉说完,却也看向了严颂:“不过五十万两,皇上能满足吗?知道严家同意筹钱,他会不会再扯皮?
“自然难以满足。”严颂凝眉,“但我们已经骑虎难下。倘若我们能够拿六十万,七十万,皇上就会想要八十万,九十万甚至一百万!
“而如若我们有求必应,那就是不打自招,把我们的家底都摊给了皇上!
“到那个时候——”说到这里,他沉着气,缓声道:“国家穷,我们严家却握着这么大笔家产,还摆在了他的面前,他没有道理不要啊!到那时也就应验了渠儿的担忧了。”
严梁默默点头。
严颂扶桌:“你们要永远记着,天下人的命都捏在皇上手里。我们也是。不查办,不是皇上当真心软,是老夫尚且还有些价值。
“一旦连皇上也决意对严家豁出去,那严家真正的末日也就来临了。
“当今皇上深居宫中一心修道,但天下之事尽皆掌握,你要知道不管是朝堂百官,又或是我还是沈家,都是他的局中人,执子的那只手,始终都是他的呀!”
一席话毕,屋里已尽皆沉默。
严家背靠皇帝,盘踞在朝上几十年,年年都有弹劾严家贪污的折子,年年皇帝都唤严颂入宫解释,严家家底厚不厚,皇帝怎么可能不知道?
最多不知具体数目,也不想去查这笔数目,是以才会年年又信了严家的解释。
皇帝一次次的放纵之下,严家也渐渐严家麻弊起来,以为清算的这一日将永远不会到来,却忘了皇帝心里的天平也有被掰正的一日。
“去吧!”严颂向他们摆手,“把事情做得稳妥一些,不要再出任何岔子了。眼下咱们是在与沈家博弈,拼得是皇上的决心,容不得差错。”
兄弟俩俯身称是。
走到门口,严梁回头看了一眼掐着眉心的严颂,又折了回来。
“祖父把李泉的把柄直接给了高洪,孙儿要是没记错,那可是祖父预备致仕之后,用来给严府的前途傍身的东西。这一给——”
“情急之举,考虑不了那么多了。”严颂眉心纠结,“谁能想到这案子竟然会被暴露出来呢?到底,我还是小看了沈家!”
严梁沉吟:“正值用人之际,我们此时是否应该拉陆阶前来商议商议?举荐他进入内阁,应该对他来说很有诱惑力。”
“陆阶?”
严颂沉吟片刻,缓缓摇起了头。“不必。”
“为何?他与我严家是儿女亲家,可谓荣辱与共。”
“如果他真想谋划仕途,此时就更加值得提防了。”严颂深深望着他,“你别忘了,今日是沈家在打压我严家,并且这一局沈家还赢了!
“而沈博,同样也是他的儿女亲家!
“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此时拉他进来,无疑将把我们的所有筹码全部暴露在他眼前。
“这样一来极其危险。
“你换个立场想想,当他知道了我们所有的筹码,他为什么不干脆倒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