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绰?”皇帝哂道,“好的很!”
咬牙说完后他又道:“把冯绰传进来!把陆阶也传进来!”
……
陆阶从严府回来之后,更是认定了早前的判断,严颂这老贼果然已经防备上他,如此来看翻脸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了!
到家不久,杨伯农也回来了,二人在书房里忙碌了一宿,彼此都没合眼,到了早上,沈轻舟那边送了封信过来,看过之后,陆阶这才和衣躺到了榻上。
闭上眼睛,过往许多画面却如走马灯一般浮游来去,一时听到耳边有杨伯农的声音,睁开眼坐起来,才听清楚杨伯农说宫里皇帝传见。
陆阶心口一阵热流翻涌,如同那年科举放榜,礼部的人吹锣打鼓送圣旨上门;又如那年春风得意,终于在大舅兄满含怨气的瞪视之下娶得青梅过门。
他火速洗漱更衣,冠带齐整乘轿入宫。
宫门内遇上了刚刚落轿的冯绰,后者忐忑之色掩饰不住:“早前听说皇上今日选中吉日在宫中炼丹,陆老弟可知突然急召你我又是有何事?”
“不知道哇!”陆阶摊开了双手,“我这也一头雾水呢!听说昨日皇上雷霆大发要杀了严大人,后来却又把他提了狱,莫不是有心饶恕,特意传你我过去给个台阶的吧?”
冯绰想到他陆阶就是严述的亲家,这当口传了他,不应该与严家无关啊!
便觉有理,与他同步前往了乾清宫。
宫门之下已经站了一大群候命的太监。
冯绰脚步慢慢止下来:“这如何还有东宫的太监在?”
陆阶满脸茫然:“是啊,皇上常年不见太子,这当口东宫怎么也跑过来凑热闹?
“我知道了!
“这些年东宫的事务都是由内阁经受,太子多有仰仗内阁之处,此番严家有灾,太子殿下自然也要出面求个情!”
说着他意味深长般地看了看对方:“人情世故罢了!”
他说的这些都是事实,朝堂上下都知道这太子之位是怎么来的,说句不好听的,皇上又不止这一个皇子,有严家把持的内阁在,将来能不能让他顺利做到最后还未可知。
太子平日在严家父子面前自己都不敢端架子,这当口若是出来给人家卖个好,也不是没道理。
但冯绰依然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门下的宫人,然后转身又看了看门下眼熟的一个太监,朝他比了个内阁的方向,这才在太监的通报后跨步入内。
太子腿上有伤,已经被赐坐在旁侧。
李泉抱着拂尘立在帘栊之下,面色如往常一般平静,没有露出任何端倪。
皇帝盘腿坐在榻上,天光是从他背后照进来的,炉鼎里的烟火仍然在升腾,将皇帝的面目遮掩得模糊不堪。
“老臣参见皇上!”
两个人跪下来。
“冯绰,你觉得今日太子这着装如何?”
皇帝张嘴就指向旁侧的太子,先潜伏在阴影里的脸庞终于露出一角,那轮廓凌厉的就像刀锋一样。
冯绰抬头朝太子看去,上下一番打量,心头就掠过了一阵凉风。
榻上的皇帝虽然身着道袍,浑身上下只有头顶一根玉簪,右手一枚玉戒,但无论是这道袍的用料,还是这玉簪玉戒的质地,皆为非凡之物。
而反观旁侧太子,不但穿着一身旧袍子,并且里头还以夏衣打底加塞,相形之下竟透出了几分寒酸!
冯绰迅速看了一眼上方,然后低头:“听说殿下近日随翰林院李学士习读,这李学士崇尚‘魏晋名士自风流’,平日就散漫不羁,看来太子殿下也受了不少影响。”
头顶上方有了嗤的一笑:“你是说太子这不是穷的,而是装的?”
冯绰道:“老臣不敢!只不过太子殿下前来觐见皇上,却如此仪表不整,老臣若不说是受李学士影响,倒有责怪太子殿下故意怠慢皇上之嫌了!”
说到这里他扭头看向太子:“皇上呕心沥血为天下为朝堂,太子殿下不能分忧解劳便罢了,正当用心向老师学习治国之策,却反而如此肆意妄为,难怪皇上动怒!”
太子脸色平静地瞄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陆阶余光瞅着一脸凛然正气的冯绰,拢着双手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直。
要不怎么说这些人自大妄为呢?当众都敢这般踩太子的脸,可想而知背后如何看待这位储君!
毫无意外接下来皇帝就有动作了。
他拿起旁边几案上的一沓文书,照着冯绰脸上摔过去:“先看看它,再告诉朕,太子吃喝嚼用的花费,都落到谁的嘴里去了?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朕堂堂天子,亲口册封的太子吃不饱穿不暖,你冯绰来告诉我,这些年你饿着了吗?你冻着了吗?!”
那些文书纷纷落在面前地上,这些是户部拨发款项的制式文书,每一张下方都有清晰的领取日期以及签字画押。
冯绰瞠目结舌,已不知该如何回话!
本朝建国到如今,已将近两百年,两百年里宗室代代相传,人员已经发展到了一个庞大的数字!
皇帝自己也时常烦恼宗室人口过多,给朝廷带来了负担,故此对于各地皇亲的情况鲜少过问,一律交给内阁处理,一副生怕沾惹麻烦上身的样子。
如此状况已不是一日两日,也不是一年两年,已经是几十年来都如此,并且从来没有出现过例外!
当今太子虽然身份不同,可因为是皇帝不情不愿立下来的,平日能不见则不见,一开始大家还有忌讳,后来时日一长,都明白太子在皇帝心中没有什么分量,也就逐渐怠慢,照着对待宗室的规矩在行事!
太子在宫中如履薄冰,必然也是不敢去告状的,以他的实力去对抗严家,那不是螳臂挡车吗?
所以这些年里,并不曾出过篓子!
没有人胆敢于严家掰手腕!
甚至所有人都认为直到皇帝殡天之时,都不可能会关心到他这个儿子,谁能想到在这节骨眼儿上他竟然会突然问起来?!
“皇上!”他咽着喉头道,“臣彼时身任户部尚书,具体办事的都是下级官员,臣却也不知何人如此大胆……”
“传户部主事!”
皇帝一语撂下,太监们便引了两个人进来,冯绰定睛一看,竟然正是负责发放年例的两个户部主事!
……他们竟然早就进宫来了!
第353章 他怎么不帮我呢?
“他们俩是你手下办事的人吗?”皇帝手指冯绰,“你离开户部才不过半年,不可能不认得他们吧?”
冯绰抖抖瑟瑟,汗如雨下。
都闹到了御前,这可是掉脑袋的事,何况先前已经被审问了一轮,两个官员都不用催,自己叩头如捣蒜,交代起来:
“回禀皇上,臣等的确负责具体分发事务,但无论是否发放,还是发放的时间,以及发放的数量,无不请示上述大人批复。
“所有一切决策,臣等都是听命行事,万不敢有僭越之举!”
“你们住嘴!”冯绰气急,挺直了腰身上告皇帝:“皇上!他们所言不实,以往即便偶有晚发少发,也是因为国库紧急有更紧急的去向,不得已才会先占用!
“而他们狐假虎威,矫章行事,完全曲解了臣的意思!”
“那这些银子去了哪里?”
皇帝忽然起身走到了他面前,一句话打断了他。
冯绰怔住。
皇帝垂眉:“太子每年到手的年例只得数成,余下的用在何处了?”
冯绰稳下气息:“都已用于国家社稷。”
“凭据呢?”
“臣卸任户部尚书之时,所有账目都已与陆大人交接清楚,这些凭据,还当请陆大人查阅查阅。”
陆阶闻言把拢着的手撒开:“冯阁老慎言,当初你我交接之时,可未曾有任何东宫年例被挪用相干之文书,此事在下也从未听说过。
“即便如冯阁老所言,这些银两专用于国家社稷,必然属于极为要紧的账目,皇上并非问你具体数额,只是问你去向,你怎么会记不清楚呢?”
冯绰本来只是想拉扯陆阶打个掩护,没想到他竟然根本没听懂,不由有些急切:“我年岁已大,难免没了记性,陆大人再仔细想想?”
因此绝大部分都落入了严家口袋,陆阶是严家的亲家,两家命运息息相关,他怎么能够不想办法蒙混呢?
“不用想了,这掉脑袋的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陆阶斩钉截铁说道,“当初交接之时,所有经手的文书卷宗封皮之上一律由我亲笔手书签字,所有文书卷宗我又列下名目,断不会有差错!”
“陆大人!”
冯绰咬起了牙根。
陆阶侧身:“皇上的问话,冯阁老为何不回答呢?克扣储君例钱,这可是藐视皇威,跟欺君有何分别?
“您也是围观多年的老臣子了,王法律例你不懂吗?快些解释清楚吧!”
冯绰满肚子的话被他堵的全化成了怨气!
他在户部尚书任上呆了不过三年,而户部克扣宗室年例由来已久,当初得知这背后是严述操纵,他哪里敢跟严家作对?
他一想户部早有先例,他也只是按惯例行事,总不能为此特地去得罪严家。
再想到多年以来压根没出过篓子,后期严家那边借着拜年巧立名目给他回扣之时,他也就半推半就的收了。
可大头都在严家手上!
自己顶多算个傀儡!
这责任怎么能摊到他头上呢?
无论陆阶怎么说,冯绰就是开不了口,另一边皇帝脸色已经黑成了锅底。
太子看了皇帝一眼,这时说道:“冯阁老必然有难言之隐,不过是短了些嚼用而已,算不得天大之事。
“今日皆是儿臣的过错,未能提前准备好衣袍,以至于失仪。还请父皇息怒,儿臣交代他们日后仔细些便是。”
陆阶那番话已经把皇帝的怒气生生拔高了几个高度,再听得太子这番窝囊之言,当即将手畔的杯子砸过去:“无用的东西!”
李泉紧接着赶到太子身侧:“殿下糊涂了!这岂是你少几件衣服的事?尚书大人说得对,冯大人身为臣子,虐待储君,这是与天子作对啊!
“此等事情若能纵容,皇上还如何御下?
“日后天下人岂不纷纷效仿,那这天下还安定得了吗?
“这是动摇国本的大罪呀!
“我知殿下心性仁厚,却也不能如此放任纵容!”
这边厢李泉苦口婆心,那边皇帝已经将冯绰瞪出血来:“拖出去,廷杖二十!不说就廷杖四十,着锦衣司即日抄家!”
“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