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轻舟却未退回去。灯影下,她额头上的小绒毛都清晰可见,那块红印当然就更加清晰了。
先前暮色深沉看不分明,眼下凑近细看,才知这印子哪里是什么蚊子咬的?
分明就是碰撞出来的。
他直起腰,看着这个女人。
“磕了多少下?”
“啥?”
“求符不用磕头?”沈轻舟又不是没跟道士打过交道。
陆珈反应过来,赧然道:“也没多少。”
也就九十九。
说起来她小时候在陆家也没怎么磕过头。
后来到了谢家,逢年过节的时候养父养母也不舍得让她磕。
在严家那五年倒是磕的多,可都是磕在地面上,她也习惯了。
李常让她磕够九十九个,她当真傻愣愣的磕了下去。
等到李常发现她连棉垫也没垫,直接磕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晚了,印子已经出来了。
陆珈是羞于说这种糗事的,但他靠得实在太近了!
平日没敢细看的眼睛鼻子嘴全都不由分说喂进了她视线里!
陆珈别开脸:“你别放在心上,其实本来我是打算给自己求的,后来想到日后我要求助你的地方还多着呢,索性就帮你一道求了。
“你也不用谢我,只要日后看在我这么善良好心的雇主份上,更加尽心就行!”
她心虚的时候,总是垂眼往下看,长长的睫毛便在她脸上覆出了一片阴影,长了片森林似的。
沈轻舟直起腰。
透过她的肩膀,能看到月光洒满了窗台。
刚才他想干嘛来着?
哦,他决定要走的。
后会无期那种。
可是现在他觉得留下来多说几句话,也不会少块肉。
甚至又觉得,幸亏没走。
他从荷包里拿出伤药,剜出一点药膏涂在她伤处。
他人也不壮,指腹按说没什么肉,可按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轻柔。
陆珈真没想到作为雇主还能享受到这样的福利。
她偷偷吸了下他衣襟上的香气,说道:“你不走了?不走的话咱们就来聊聊长期雇佣的事啊。”
这个江湖人,还怪讲究的嘞。
这种花不了多少钱的衣裳,竟然还熏过。
沈轻舟涂完药,坐下来,声音温淡如水:“你都成财主了,要什么人没有?”
陆珈跟着坐在桌子另一边:“那也得我信得过啊!”
沈轻舟瞅她一眼:“苏家那边去打过招呼了吗?虽然苏明幸入狱了,苏家依然是地头蛇,为了日后安稳,去拜访拜访也是该的。
“但也不必亲自去,不然倒像是理亏。请好了管家,让管家去趟即可。给了他们面子,日后也不好刁难。就是刁难,你们也占了理。”
陆珈摊手:“护卫都找不到,管家我就更找不到了。”
沈轻舟道:“我替你去。”
陆珈提了口气:“当真?”
“明日你把礼备好,晌午后我自然会来。”
抓苏明幸入狱,不过是顺手的事。苏家每到秋冬就带着大批财物入京,究竟是去寻谁,这事儿还没底。
苏家这趟,他是必去探探不可。
而你再看看她,好好的额头,竟然让她作践成这个样子。他也不怕落下疤来!
罢了。
拿人家的手短。
去打点打点,铺铺路,日后她也能少个对头。若让他们自己上门,多半要受冷眼。
请管家去,一时半会儿哪能找到这么能顶事的管家?
还是他亲自去走一遭,才好放心。
陆珈激动得原地转了两圈:“这么说你是要当我的管家?那你要多少薪俸?先说好,你可不许开的太高!”
沈轻舟把药瓶留在桌上,顺道把符塞进怀里:“别人么,我少说要收三倍。可你说过要给我治病,我就按市价好了。”
真是个财迷。
符都求了,还跟他讲价。
……
陆珈万万没想到自己真的游说成功了!
秦舟考虑的正是她所忧虑的。如今全沙湾县的人都知道张家的七间铺子和一万两银子落在他们孤儿寡母手上,虽然不知还有另外的十二万两,光是明路上的这些也足够引来一部分人垂涎了,请管家护院,都是得立刻着手的。
想来想去,最令陆珈放心,又最有本事保护这批家财的竟只有秦舟。有了他以后,剩下的都可慢慢来了。
去除了这块心病,陆珈也立刻投身到铺子的经营中去。是夜就在码头上找了两条北上的商船,许下重酬托船上熟悉的伙计打听一些消息。
而沈轻舟趁夜回到了县衙,郭翊却在此等候良久了。
“你可算回来了!”郭翊风尘仆仆地,拿着一卷文书便迎上去,“派出去四面州县,包括潭州府那边的人,都陆续回转了。
“新得到的消息,整个潭州府辖内,与严家父子一党间接相关的官吏共有一十三人。而目前查到的关系最亲近的,是潭州府同知周胜。
“周胜的老师是工部侍郎柳政。而柳政,则于嘉永十七年由严颂提携担任过礼部员外郎,后来又娶了严述夫人杜氏的堂妹为妻!”
第60章 她是京城来的?
“这个周胜,也正是此番负责河运政改的官吏。我们来潭州之前,内阁给我的文书上,指明来向我述职的官吏名单之中就有他!”
沈轻舟接了文书,边看边道:“剩下的呢?”
郭翊又递上个名单:“这十三个人,虽然都不见得与严家有过瓜葛,可都是严党的拥趸。有些则与严家的亲戚族人有往来。或许在严家父子面前,根本连个正眼都挨不上,但因为依靠严党获利,也成了严家人手下无数爪牙的一员。”
“叫花子都有几个穷亲戚,光是查到有关系没用。有他们向上输送利益的确切证据吗?”
“我打算先不直接惊动周胜,从他身边人入手,作为潭州一地仅次于知府的官员,我相信他与严党一定有把柄。”
沈轻舟点头:“咱们来了也有两三个月了,你也是得加快速度。若是停留太久,也会引起注意。”
郭翊接了文书,忽然想起来,伸手将搁在旁侧的包袱递给他:“今日下晌我刚从这儿出去,县衙里那个名唤贺清的县丞自行呈交了张旗送予的贿银。这个滑头,看来是害怕被张家牵连。”
沈轻舟听闻,却道:“你是说,他进来了?”
郭翊愣了下,也意识到了:“他没有进来,肯定没有看到你。但我出去的时候,却是在外头守了有一阵!”
沈轻舟道:“我们在这里,果然已呆得太久了。”
……
贺清接连三日都没睡过安稳觉了。
跟张家的往来,从一开始就是张旗主动的,本来收些小钱也不算什么,在沙湾这样富得流油的码头上,几个行商的不变着法子往官府手里塞钱?
就算钦差来了,由于时间精力所限,他们也不会把目标对准他们这些官吏身上。
可谁能想到张旗竟然一下子就倒了呢!而且还闹得潭州府都知道了呢!还是钦差亲自督查办案,关键是就在张家出事的头天夜里,他还领着张旗去衙门里行过方便!
而最最关键的是,张旗入狱后这些日子,竟然几次三番让狱卒带话给自己,要见自己!
这他娘的能见吗?
他怕呀!
他只是个举人,四十岁了,捞着这个官做不容易!
他要是有权有势,还用得着在这儿当县丞么?用得着贪他这点便宜么?
就是没后台呀!
想来想去他选择主动投案。少点家当不要紧,要紧的是保住这差事。
好容易打听到钦差大人在衙,他便挎着包袱去了。
谁知道钦差连门也不让他进,就那么打发了他回来,还说从知府往下,所有官吏都需清查。
贺清睡不着了。
他想给自己找点出路。
他记得钦差大人出来之前,好像在院子里和人气急败坏地说话来着,那是谁呢?谁还能大得过钦差?
“老爷,狱中又有消息来了。”
就在他枕着双手冥思苦想的时候,家丁又来了,又又把张旗的消息带进来了:“那张员外越发叫唤得凶,说只求老爷去见个面!”
“不去!”贺清气得狠,“告诉他,要是再纠缠,我让他这辈子都出不来!”
他能不知道张旗找他干什么?自然是想让他斡旋一番,救他出狱!
别说这个时候贺清都在自保,就算是钦差不在,他也不能再搭手了!张旗这个蠢货,竟然连人家孤儿寡母都拿捏不住,这种人还能干嘛?
“可是老爷,张旗也说,倘若老爷如此绝情,他便,便要将老爷过往之事揭发出来!”
贺清气得脑袋疼。
这蠢货竟然还能耐起来了!竟然还威胁起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