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半跪在榻边,沾了血污的手掌包裹着她的手,每一根手指都被密不透风地收在掌心,眼里亮得骇人:“听说只要是真正两情相悦之人,只要双手捧住悦心铃,它就会嗡鸣不绝,爱意愈深,响得越大声。”
他忽然朝她眨了眨眼,露出闯了祸后少年一般的狡黠笑容:“让我看看,我家念念到底有多喜欢我。”
宁汐的心跳一下重过一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掌心中的铃铛就轻轻动了一下。
裴不沉的嘴角立刻咧开,下一刻又僵在了脸上。
悦心铃响了最开始的那微弱一声之后,就再也不动了。
宁汐就眼睁睁看着裴不沉眼中的笑意凝结成了冰,然后又化为酝酿风暴的黑潮。
良久,他短促地笑了一声,一把抓起那铃铛,狠狠掷在地上:“一定是这东西坏了。”
宁汐生怕再刺激他,结结巴巴地找补:“之前师祖说我情根有伤,可、可能也是这个原因。”
裴不沉立刻又像哭闹后得到了糖的小孩一样开心起来:“对、对对,就是因为这个。”
他又凑过来轻轻吻她,梦呓一般:“我们念念最喜欢我了,对不对?”
宁汐心乱如麻地点头,刚想再劝他和自己离开此地,殿外就响起了纷乱的脚步声。
是接到消息的昆仑丘的追兵终于赶到了。
而裴不沉还在笑:“既然念念这么喜欢我,那就更要成亲了。”
榻前的人逆光站着,身后源源不断的昆仑修士涌进来,他不屑一顾地抬袖擦掉脸颊上污血,朝她露出一个温和而狰狞的笑容:“好了,现在我们来夫妻对拜吧。”
“裴不沉!放下抵抗,束手就擒,仙门还能考虑留你全尸!”背后的修士拉弦上弓,金箭稳稳地对准他的后心。
裴不沉一把摁住持剑要护在自己身前的宁汐,顺手定了她的穴,笑道:“你看,这么多人都来参加我们的大婚呢。念念,你是不是也很期待?”
宁汐被他双手捧着脸,温柔而不容抗拒地点了一下脑袋,然后他很满意似的,在她唇上蜻蜓点水一个吻,又牵起她的手。
“夫,妻,对,拜。”他用一种唱诗一般的愉悦嗓音念出来。
宁汐弯腰时,一只长箭自殿外射来,嗖地破空,同她的脊背擦肩而过,没入墙中三寸。
“礼成。”裴不沉揉了揉她的脑袋,接着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人群走去。
“可惜,有些苍蝇嗡嗡叫得心烦。”
他抽出逐日剑,剑身在喜烛红光下泛出血一样的艳红色。
一瞬的寂静压迫耳膜,随后爆发出的厮杀声成千上百倍放大,兵戈相碰与血肉破碎之声填满整座礼殿,逐日剑灿烂耀目的火光没有一刻停歇,越烧越旺,越烧越亮,吞噬高挂的喜字、描金涂彩的匾额、流光溢彩的鲛人绸缎,几乎将整座礼殿拽进无业之火焚烧的十八层地狱。
冰冷的长剑在他的手中仿佛成了暴烈的巨龙,永远咆哮,永远喷薄炙热的火焰,即使是触碰到热焰的末梢,人的肉身也会一瞬间就被烧为灰烬,铁一样的腥味和焦臭成了青烟,一圈圈盘旋在大殿上空,昔日亮如银镜的明珠蒙尘,万光齐暗。
持剑之人如闲庭信步,他挥舞着染血的长刀,在火焰中翩翩起舞,嘴里断断续续哼唱着不成调的曲子。
他的声音支离破碎,宛如午夜一抹幽魂,阴魂不散地游荡,很快又被刀刃机械划开血肉的闷响盖过,人的四肢、躯干、内脏、皮肤、骨骼,都垒成了不分你我的血墙,被那一片薄薄的利刃一分为二、二分为**暴一般被吞噬席卷,粉末似的血雾喷薄而出,尸堆越累越高。
……
牡丹殿外,有侥幸逃过一死的修士,拖着断腿一瘸一拐地往外爬。
好可怕,好可怕……
那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们那么多人,他只有一个人,可为什么到头来他们的人全死光了?!
不、不不不不不不可能,那家伙已经不是人了,是鬼,是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们惹怒了嗜血的厉鬼,他现在就要来找他们索命了……
完了他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
修士面如土色,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疯狂蠕动,身后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他却仿佛感受不到血肉摩擦在粗粝石地上的痛苦,只能在求生的本能下拼尽全力往外爬,十个指头的指甲都磨断了,血肉模糊中白骨森森。
修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晕过去之前,依稀听见了一声尖叫。
……
牡丹殿内。
最后一个人头落地,有人高高地屹立站在碎肢组成的尸堆之上。
他如沐血汤,浑身上下都被血色覆盖了,消瘦的脊背剧烈起伏着,微微张口,不断呵出热气。
裴不沉扬起脑袋,脸朝东方,一双黑黝黝的眸子不知在看什么。
那是白玉京所在的方向。
软垫上宁汐直到此时冲破定身穴,便踉踉跄跄地朝前奔去。
脚下湿血滑腻,她险些绊倒两次,才爬上那尸堆。
裴不沉的喉结滚了一下。
他的脑袋没动,眼珠下移,似乎在看她,想要挤出微笑、说些什么,却只是从喉咙深处滚出了一声古怪沙哑的咯咯声。
她猛地抱住他。
怀中的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宁汐死死咬唇,浑身发抖,将脑袋贴在他的胸口。
咚。
咚。
咚。
她发了好一会呆。
在垂下血淋淋的脑袋、闭眼晕过去之前,她怀中的人长长吐出一口气。
“我生病了。”他的声音疲倦低哑,“念念,带我回家吧。”
第108章 重逢“我答应过要带他回家”
昆仑丘内门长老居室内,赫连清羽重重拍打房门:“放我出去!我是你们少主的亲爹,你、你们怎么能把我关在这里!君子孰可忍孰不可忍,你们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那时他想要去救裴不沉、却被赫连为手下打晕,再醒过来,自己就已经被卸了所有武器符箓,被下了禁制关在了自己的屋子里。
他修为平平,此刻又无法器护身,看管他的人只需要在门上贴一个禁止出入符,他就束手无策了。
赫连清羽拍门拍得手掌都红了,却还是徒劳无功,气得他抄起桌上的墨锭就想砸,临到头却又舍不得——这古墨可是他花了重金淘来的松花文墨,多少文人雅客欲掷千金都难求。
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几圈,一会想到的是唯娘临死前托孤的模样,一会又是那只突然从地上冒出来的恐怖女鬼——为儿怎么会和那种东西勾结在一起?
他懊丧地坐在椅子上,仔细回想,却发现不知何时,他早已没有了和儿子交谈的记忆。
赫连清羽一下子怔住了,赫连为断了一只胳膊、双目血红的模样再次浮现在眼前。
他是不是真的没有关心过为儿……他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下一刻,门外响起一声惨烈的尖叫。
他猛地回过神,冲到门边,门外人影晃乱,侍女在尖叫:“这人怎么全身是血?死了吗?”
“快来救人啊!”
“是从牡丹殿那边逃过来的,是裴不沉逃出来了,正在和我们宗门的人交战!”
裴公子?!赫连清羽精神一抖,再次重重拍门:“放我出去!我有话要和裴公子说!”
门外救人的救人,乱跑的乱跑,压根没人理他这个靠女人上位的挂名长老。
“你们几个,快去看看那里还有没有活口!”
“少主命令,准备落封山大阵,一只蚊子也不许逃出去。”
赫连清羽听得心急如焚:难道真的要将裴公子逼上绝路不成?为儿、为儿,你怎么能一错再错?!
“那与他同行的那女人呢?”
“宁汐?别管她了。少主没说,估计也是一起杀了完事吧。”
赫连清羽怔住。
上次裴公子分明说他身边的女人叫宁念念,如何又冒出来一个宁汐……同他那故友之女名字一模一样。
他有心要再听,可屋外交谈的人已经走远了。
赫连清羽猛地咬牙,几步冲回桌前,抓起那锭一直舍不得用的松花墨,狠狠朝着自己的手指砸下去。
“啊!”
屋外看守的修士听见他惨叫,以为他出事,连忙冲了进来,里头却空空如也,紧接着后脑勺剧烈一痛,两眼翻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平日连只鸡都不敢杀、第一次动手伤人的赫连清羽两条腿都软了,后背靠着门板,哆嗦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去摸对方的鼻息,察觉到还有气之后才抖着腿站起来。
用来砸人的松花墨是费了,他现在也顾不得什么文人雅士的形象,从晕过去的守卫身上搜出祛除禁止出入符的密钥,又戴起帷帽,就弓着腰小跑出去,幸好院子里因为来了个血人而乱成一锅粥,没人顾得上他这个半老头子。
赫连清羽一路小跑到了牡丹殿附近,昆仑丘的禁飞令还在,他不能御剑,只好光凭两条腿跑去找人。
兴许那女孩与宁家姑娘只是同名同姓,可他却不能不去亲眼确认一次。
不过跑了半刻,他就已经眼冒金星了,素日养尊处优、压根没怎么运动过的身体像是随时都要炸开,拉风箱似的呼呼喘着粗气,偏偏他还跑了个空,到牡丹殿的时候,里头只剩下一片尸山血海,始作俑者却不见了。
赫连清羽一
咬牙,迈着小碎步,又往另一头的医药阁跑。
裴公子一人对上那么对修士围攻,肯定会受伤,若他们其中还有一个人清醒,就一定会先去找药疗伤。
他颠颠地前脚刚迈进医药阁后一间静室,迅捷如电的剑光就窜直胸前。
赫连清羽大惊失色,“哎哟”一声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躲在屋子里的人还要举剑再刺,他迫不得已抱住脑袋大喊:“宁家女儿!”
剑堪堪停在他脑门前一寸。
他这才松开手,抬头看去。
那只猫儿一样的异色瞳,和宁夫人一模一样的微卷发稍……
赫连清羽的眼中蓄起热泪:“宁家女儿……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泪水沿着那张枯瘦憔悴的老脸淌下来,宛如溪流经过干裂的田渠。
赫连清羽爬了起来,一手拭泪,一手想要抱她又碍于礼法不敢为之,虚虚攥拳几次,才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