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汐不好意思让大师兄一个人忙碌,也跟着站起身,在厨房里溜溜达达,试图找出一点食材贡献。
还真让她翻出了几袋曝晒好的天灵百合根。
天灵百合味甘平,主治邪气、心痛,补中益气*,所以百药园内多少会存一些备用。
她如获至宝,捧着就转身朝裴不沉奔去:“大师兄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好东西!”
裴不沉正在揉面,两只袖子高高卷起,闻声朝她扭过头来。
于是她也看见了裴不沉左手腕上一道突兀的划痕。
兴奋的心情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冰雪。
锅里的水开了,蒸汽发出尖锐的鸣声,沸腾的汤水汩汩地顶撞木盖,厚重木盖时不时磕在铁锅边缘,轻微地咯咯作响。
裴不沉若无其事地放下了袖口:“师妹找到什么?”
宁汐没动。
他只好自己走过去,亲手接过那包百合根,冲她微微一笑:“多谢师妹。”
宁汐深深地蹙眉,张口却不知该问什么。
她沉默下来,裴不沉也不是多话的性子,屋内便一时安静。
裴不沉返身回去,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揉面,将百合根捣碎,过筛,和面作汤饼,菜刀敲在案板上“笃笃”地响。
宁汐在原地站了一会,只能又坐回自己的小板凳上。
这回她不托腮了,绞着手指,忧心忡忡地盯着大师兄系围裙的背影。
从前宁汐在人间流浪时,也见过那样的伤疤。那是个精神失常的女乞丐,听附近的人说是她的孩子在冬天时被野猪叼走了,人找回来的时候只剩下一半,母亲见了之后当场便晕厥过去,再醒来后人就变得疯癫痴傻,犯病时就拿着刀片划拉自己的手腕。
那时候宁汐日子过得朝不保夕,也不敢同女乞丐多有接触,只远远地望见过几次,乞丐蜷缩在墙根的果皮垃圾堆里,周围苍蝇乱飞,露出来的手腕细瘦如枯木,腕口也有深浅不一的弯曲划痕。
只是裴不沉的疤痕和女乞丐的还有些不一样,后者是横着的,而大师兄的伤疤却好像是纵向的长条,仿佛有人曾拿着利刃、沿着血管走向、仔仔细细地剖开过少年的肌肤血肉。
虽然只是远远的一瞥,但宁汐已经能想象到当初那道伤口会有多疼、流多少血。
是和妖物作战时留下的么?
可是什么样的妖物会反复在手腕上留伤?
宁汐呆坐了一会,实在心神不定,起身出了小厨房。
裴不沉正好端着面条要摆碗筷,见她出门,忍不住喊了一句:“师妹去那里?”
“找人借点东西,一会就回来!”
裴不沉有些无奈,像一个面对贪玩耍赖孩子的老母亲,湿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早点回来啊,都快吃饭了。”
宁汐信守承诺,不一会就怀揣了一个大纸包回来,“哗啦”一下丢到桌上。
裴不沉扫了一眼:“这是什么。”
“少阴生肌祛痕膏。”
“师妹从哪里找来的?”
“我有个认识的师兄,他对美容护肤颇有心得,我找他借的。”
其实是直接拿过来了,宁汐没找到卫书,只好在玉简上给他发了条消息,但后者似乎把她拉黑了,半天也没回复,她只好往卫书的储物阁里塞了一点灵石。
反正卫书以前没少抢宁汐的东西,她偶尔以牙还牙一次,也不算过分。
裴不沉用指尖轻轻拨弄那瓶祛痕膏,漫不经心道:“这膏药灵气四溢,并非凡品。看起来师妹平日里同那位师兄关系很好,他才会轻易就将这样的好东西借给你。”
宁汐短暂回忆了一下平日里卫书用那双染着艳红蔻丹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模样,小脸严肃地摇头:“不,我们关系很差。”
裴不沉笑了:“所以师妹跑出去找这些做什么?”
宁汐:……
大师兄真的不是在明知故问吗?
他肯定知道的方才她瞧见了他手腕上的疤痕,居然还能这么面不改色地装糊涂。
宁汐把药膏往桌上一摆,努力装出板正的模样:“我见大师兄腕上有伤疤,想着这膏药兴许有用就带回来了,师兄试一试?”
她当然没有自来熟到替裴不沉上药的程度,裴不沉倒没有拂了她的好意,只是笑了笑,自己撩起袖口。
两人交递药罐时,指尖不经意轻轻擦过。
还是和之前攥住他手腕的感觉一样,冰冰凉凉,像一块光滑的冷玉。
只是兴许有意遮掩,裴不沉上药时宽大的袖口垂落,挡住了大半皮肤。
于是宁汐就知道,他大概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不堪,她乖乖移开了视线。
她拿起竹箸,开始吸面条,一边心想从周师兄说的没错,大师兄可真是好面子。
不过,她很快被口中的面条转移了注意力。不得不说,裴不沉的厨艺当真是好。之前那碗姜汤已经熬煮的恰到好处了,眼下的面条却更胜一筹。
先用蘑菇和笋熬煮成汁,又过筛之后加入虾米、鸡汁,小火熬煮炖成纯黑的汤汁,放入百合根揉成的素面蓬白如雾,最后撒上一把鲜亮油绿的葱花、烙得金黄的鸡蛋。*
宁汐用筷子一戳,那煎蛋还是流心的。
白玉京从不亏待外门弟子,不会给宁汐吃残羹冷炙,可再好的也没有了,都是些品相一般的烙饼馒头之类的,便宜量大管饱。
毕竟外门不算正经入门弟子,膳房的食修们才不会花心思在他们上面。
裴不沉涂完药,见她吃得开心,便也跟着动了筷子。
屋外雪停新霁,院内种着一丛郁葱百合,白玉京灵气浓郁,花开不按季节,只随心意。
两丛香百合,一架粉长春。*
小厨房内灶火正旺,柴烧噼啪作响。
宁汐吸溜着面条,圆圆的小脸被炉火烧得红堂,眉眼弯弯地夸大师兄做的面真好吃。
裴不沉便噙了笑,道以后有机会还可以做给她尝尝。
“不过,我善厨艺的事情,师妹要替我保密啊。”
宁汐眨了眨眼睛。
“君子远庖厨,我喜好擅长这些,说出去总是不太好。”
宁汐“哦”一声,却偷偷撇嘴。
大师兄真不容易,缝纫也是,厨艺也是,只是一点爱好而已,都要遮遮掩掩。
吃完了面,她非要送大师兄回去,结果维持了不到半刻钟的好心情在撞见门口等着的人时消失殆尽。
泼墨纸伞下,赫连为桃花眼微眯,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们。
第12章 讨厌怎么会在这里撞上他?!
离开的时候,宁汐死活要亲自送裴不沉回住处,理由是怕他趁她不在,又跑回问仙堂前跪着。
裴不沉很无奈,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宁汐的后脑勺:“我是什么爱好受刑的人不成,非要自讨苦吃?”
宁汐只瞪他:“总之不行。每次我一会没盯着师兄,师兄就会出事!”
要么是被抓上剖心台受刑啦,要么是掉到龙胃里面了,要么就是像今天这样,天寒地冻地长跪在雪地里。
若不是她今天赶到及时,裴不沉非要冻出毛病来不可。
白玉京的雪可不比寻常的人间冰雪,沾染了灵气,连寒意都是入骨的。
裴不沉依旧是笑,摇了摇头,不轻不重地叱了声“没大没小”,但还是答应让她送自己回去。
裴不沉人高腿长,足足比宁汐高出一个脑袋还不止,他一步抵得上宁汐两三步,她只好小碎步跑追上。
察觉她吃力,裴不沉放缓了步伐,同她并肩而行。
宁汐:“师兄今天回去,要记得好好休息。别再去找赫连前辈了。”
裴不沉大概也不想做无用功,便微
微颔首,反过来安慰她:“你别担心,妖毒的解药我会再想办法,左不过就这几日,去附近市集采买,或是请其他交好的仙门救急……总能寻到一些太乙玄藤。”
宁汐无言,她那是担心太乙玄藤够不够么?
……
一路闲言,等到了裴不沉住的少掌门居,却见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来人执一把泼墨纸伞,一身胭脂色的长袍与同色大氅,如斜阳残霞,清清淡淡地立在伞下。等到宁汐看过来,他便抬起了伞面,一双美得惊心动魄的桃花眼朝她看过来。
一时之间,天地间似乎都只剩下那抹极艳极浓的眸子,右眼尾下两颗泪痣红如朱砂,在相映生辉的雪地之中几乎明亮得生光。
裴不沉率先出了声:“赫连二公子。”
世家子弟之间多有往来,彼此熟识,不过点头之交。他认得这位赫连为公子,盖因他在一众世家公子里是在太过特殊。
赫连为的母亲是已逝的上一任赫连家主赫连云照,父亲赫连清羽本是个凡人,入赘后夫凭妻贵,也成了赫连家的长老。
而赫连为的身份不能不说尴尬:他非赫连云照亲生,生父是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偏偏名义上又是赫连家的二公子——顺带一提,那被疑似逐日剑刺死的大公子赫连含山才是赫连云照的亲生子。
如今赫连家前任家主与最有可能继承家主之位的大公子接连身亡,唯独剩下这一个非亲非故、却名正言顺的二公子……
裴不沉温声道:“赫连二公子是来找我?”
赫连为却没有应。
他在看宁汐。
而宁汐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僵住了。
怎么会在这里撞上他?!
赫连清羽与她父母是至交好友。前世,宁汐拜入宗门之后一直藉藉无名,赫连家父子没有她的消息,她也不知道赫连父子为了入赘而改姓,是以双方一直没能相认。
直到白玉京妖祸之后,赫连为代表赫连家前来慰问,并遇到、认出了宁汐。
说是慰问,其实不然。
裴氏几乎满门被灭,其他宗门才陆续赶来,如同嗅到鲸落后血腥味赶来的巨鲨,谋算着要将白玉京残存血肉吞吃殆尽。
宁汐撞上赫连为探究的目光,知道他是和前世一样觉得自己眼熟,十有八九是再次认出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