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踮起脚尖,将脑袋埋进他的颈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真的很像,馥郁到近乎糜烂的花香,就像爹爹身上的一样……
“你……你哭什么?”
宁汐茫然地抬起头,视线里的人脸模糊一片,随即脸上被重重一抹。
少年皱着眉微笑,看着手指上的水渍,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让你杀我,不是要杀你,你哭什么?”
她讷讷不说话。
他的眉头更皱了一点:“连妖纹都开始褪了。”
她眨了眨眼睛,接着就见他抛下她,转身摇摇晃晃往前走。
一条蜿蜒的河流穿过花田,在初升的旭日下泛起粼粼波光。
他沿着河水往前走,宁汐就无声无息地跟在后面。
无家可归的少女,悄悄尾随在被放逐了的天之骄子身后,穿过鲜花开满的原野,迎面吹来的春风都带着新绿的湿意,她始终和他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也没想过走上前和他说话,没有靠近反而成了一种温柔,仅仅是远远的看着就已经有了力气。
忽然不远处的人影一晃,紧接着扑通一声,河面的平静被打破。
在意识到之前她就跟着跳下河水,把人捞了出来。
投水未果的少年睁开湿淋淋的眼睫,水珠沿着脸颊一路溜进耳朵里:“又没死成啊。”
宁汐抿嘴,开口的声音还有点无措:“是我救了你。”
他像是这才发现身边有个人一样,扭过头看她,十分惊奇地微笑:“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她被他问得茫然了一瞬,过了一会,才认真回答:“因为你之前也救了我。”
少年似乎并不理解她的想法,只是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那好吧,谢谢你。”
他坐起来,抱着膝盖把脸埋了进去,过了一会,叹了口气。
宁汐跪坐在他身边,一头雾水,问题太多,就先挑了最紧要的问:“你是捉妖师,为什么不杀我?”
“你现在不是妖了。”他懒懒一指水面。
宁汐凑过去看,这才发现自己脸上的紫色妖纹不知何时褪去了,现下映在水中的,是个面容白净娇美、神情却怯生生的女孩。
“知道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吗?”
她摇头,想了想,又小声道:“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喔,那可能是意外被妖毒感染,后天堕妖了,不奇怪,我以前见过类似的情况。”
他身上那种莫名的沉稳也感染了她,仿佛一根紧绷的细弦被松开,宁汐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的名字呢?”他又问。
“念念。”
他轻声复述了一遍,真奇怪,从他口里念出来的名字好听极了。
“你爹娘呢?”
宁汐再次摇头:“他们应该都死了吧。”
少年微微扬眉,“喔”了一声:“节哀。不过,有时候爹娘活着比死了更糟呢。”
他似乎为自己这个糟糕的笑话逗笑,低笑了两声,才继续关心她:“那你接下来怎么办?那乡里你是回不去了吧,他们都以为你是妖。”
宁汐小声道:“我记得我外祖母还在,我去找她。”
“那我先休息一会,天亮了送你去。”
她愣了一下,才点头。
接着一时无话。
她原本以为这少年捉妖师妖是要杀了自己,现下看来却不尽如此。
难道这人专程把她带走,就是为了自寻死路的吗?
“没想到你也这么弱。”毫不留情的批评,他居然真的说出口了,表情轻松,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之前试着找过其他的妖,但是他们都太弱了。不是被吓破了胆自尽,就是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已经伤重死了。本来想让你杀我的,结果你也恢复人形了,唉。”
一股莫名其妙的愧疚涌上心头,宁汐讷讷说了一句对不起。
少年微微一笑,说没关系。
他一笑起来,那双细长的柳叶眼就弯出碎光,和她以前喂养过的流浪猫皱起脸来时一模一样。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突然伸出手来,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摸了一下。
少年微微一抖,漆黑的柳叶眼里满是诧异。
宁汐:“……”
就在她后知后觉,心里开始打鼓的时候,对方却忽然释然一笑,双手交叉在脑后,倒在草坪上。
他压到了她的裙摆,有种轻微的拉扯感,也将她一直飘在半空的魂魄再次拉回人间。
她终于救活了一个人,这个念头像一柄轻巧的小铜锤,细细密密地敲击她的心脏,泛出又酸又麻的喜悦。
“你不睡吗?”他打了个哈欠。
“我丢了我的棉布娃娃,不抱着它我睡不着。”她嗫嚅道。
他没说什么,投桃报李,摸了摸她的脑袋。
宁汐沉默一会,又小声道:“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轻易寻死?”
少年重新睁开眼睛,唇上还是挂着笑,眸里却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
虽然他没有吭声,但那表情明晃晃地就是写明了:你算什么人,也配来对我提条件?
宁汐小声但坚定地重复:“我从水里救了你一命,你的命就是我的了,你得听我的,我好不容易才把你救活的,我不准你死。”
他笑了,语气淡淡:“歪理。”
宁汐抿着嘴,倔强不语。
对视了一会,少年收起了笑,面无表情道:“我若是不依呢?”
“那我现在就变成大妖,跑去乱杀人。”
“随你。”
宁汐和他大眼瞪小眼。
“那、那我不去我外祖母家了,我跟着你,死了做鬼也缠着你!”
少年又看了她一会,率先转开了脸,烦躁地摁了摁眉心,嘟囔了一句:“真是拿你没办法。”
天将亮的时候少年睁开眼起身,带她御剑而行。
到了外祖母居住的村落不远,他不由分说就将人放下,微笑着说了一句真假不明的“知道了,我会好好活着”,也没道别,转身就走了。
他曾经在她的膝上躺过半天,留下了一道水痕,没有留下名字。
那日,深蓝天空飞过雪白的剑痕。
小小的少年落在她的面前,像是一出缓缓拉开序章的华丽戏剧。
仙人飞过她头顶的那个瞬间,说是她人生的开始也不为过。
他落地的长剑似乎也捅进了她的心脏。他面无表情地收起飞剑,她觉得那只握剑的手似乎就贴在自己的脸上。最后他朝她走了过来,无视了一堆面面相觑的乡民,只盯着面无表情的少女,朝她温和地微笑。
月光降临在她的身上。
后来她进了宗门,没有第一眼认出他,因为经年日久记忆都模糊了,眼前人的性格也截然相反:当初救了她一命的少年自顾不暇,还不像后来那样能伪装得天衣无缝,神情中总带着一种愤世嫉俗的阴郁。
她一直没有认出他来,明明她见过他那么多次——练剑,在高高的讲台上冲着她们这些新入门弟子讲话,作为学习教材的大师兄斩杀万物的留影,细长黝黑的柳叶眼和小时候其实很像,还有那种偶尔一举一动间不经意流露出的轻慢和戾气,让她也想要跟着怒视什么。
那天她没有找到一直抱着睡觉的棉花娃娃,可是她找到了更重要的东西。他穿过阴暗的天、湿润的风,为她体内的火烛续上了燃油,像有一根新的脊骨长了出来、坚强地固定住了她空洞的身体,不好不坏的巨大力量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她开始觉得一切总会有办法了。
第137章 哥哥他要永永远远瞒下去
宁汐醒来时,床的另一半空空荡荡。
应该躺着裴不沉的位置只剩下一个凉透了的被窝,上头人形凹陷也浅淡,他似乎后半夜都不在。
她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去找他。
屋外翠鸟啼鸣,空气湿暖,一走廊都是干枯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脆响。
隔着老远,她就看见了坐在老桂花树下的人影,加快了步伐,小跑过去,靠近的时候却故意放轻脚步,最后一下子蹦过去,压在他背上:“子昭哥哥!”
被她压住的人猛地抖了一下,扭过头来。
“你怎么了?”宁汐被他满眼的血丝吓了一跳。
裴不沉定定看了她好一会,攥紧她的手指,哑声道:“无妨,有些失眠而已。”
她低头看他握着自己的那双手,十指修长,青筋迸出,手腕都在微微颤抖。
颤抖沿着他的手腕一路传到她心里,宁汐心头泛起
茫茫然的不安,小声问了一句:“真的没事吗?”
他身前的石桌上堆着一小堆灰烬,都被仔仔细细烧成了碎末,根本看不出原先是什么。
裴不沉摇头,沉默了一会,忽然笑道:“念念,我们成亲吧。”
宁汐一愣:“不是在昆仑丘已经成过亲了吗?”
裴不沉望着她,那双狭长的柳叶眼里深深沉沉又星星点点,宛如片羽不浮的深海,眼尾缀着水色的红,薄薄的眼皮略微有些浮肿,像是曾经彻夜大哭过一场。
“再成一次吧。这一次要正经地穿上嫁衣,拜过天地、父母……然后念念就是我的新娘了,谁也不能、连天也不能把我们拆散。”
她二丈摸不着头脑,但为了迁就大病初愈的人,也弯起眼睛:“好啊。”
“那我们先去采购些成亲要用的东西,喜服要订做,还有红烛喜被之类的东西,最好上午就买完,今日诸事大吉,就定在今晚成亲吧。”
他大步拉着她就走了出去,心神不宁地念叨着,火急火燎,仿佛生怕晚了一步就会被拒绝。
宁汐被他扯着上了大街,忘忧乡此时正逢早市,挤满了前来赶集的农人村妇,热闹非凡。
裴不沉雷厉风行,说要一日买完所有东西,就当真买完了,幸好昨日晚饭时圆娘送了他们一袋银子,如今也不至于囊中羞涩。
逛完了一间布料铺,定下喜服,裴不沉丢下一串铜钱,一句废话也没有,就抱着那堆布料往下一家店去,宁汐只能拎着裙子追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