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一木、一砖一瓦都足以以假乱真,但和宁汐记忆之中的有些许不同,屋后的白樱树还没那么粗壮茂盛,应该是许多年前的怀照峰。
能幻化出这样的景象,那只大妖要么是曾经亲自来过怀照峰,要么是利用了来过怀照峰之人的记忆。
宁汐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但她不认为这只是个简单的幻境。刚刚骨妖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一回肯定会拿出看家本事。而能被称之为大妖,势必有非同寻常的通天之能,要么能够移山填海,要么可以改换日月,更有甚者可以穿越时空,修改因果。
灵犀一动,宁汐默念追踪咒,果然十指间联系的银色因果线成了紊乱不可测的模样。
居然真的不是幻境,她回到过去了!
她一路走来,都没有看见裴不沉的身影,不知道他去哪里了,正担忧间,有人推开了门。
是个斯文秀气的少年,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月白的简袍,面色凝重地抱着一卷书。
柳叶眼,眼底下淡淡的青黑,窄而高的鼻梁,薄唇似乎心情不悦地微微抿起。
竟然是小时候的裴不沉。
宁汐正诧异间,小裴不沉忽然从书页间抬起头来,视线直直地盯着她。
他能看见自己?
*
白玉京,百药园。
裴信与一众长老还在商议如何营救裴不沉的事宜,便接到弟子禀报裴从周醒了。
当时他被困大妖结界内,受伤昏迷,被裴不沉送出来后,其他弟子便直接将他护送回了白玉京。
裴信刚刚下御剑,便听见医室里吵嚷成一片。
“放我出去!大师兄还在里面,我怎么能苟且偷生?!”
“简直是胡闹!”裴信一听就是裴从周在闹事,气得不行,“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现在这样子,腿都断了半条,还想去救你大师兄?!别添乱就不错了!”
裴从周刚刚挣扎着起身不慎,摔到了地上,现下正抱着一根床脚试图站起来,看见裴信,少年的眼眶便红了:“可,可大师兄是为了救我,才……”
他没了往日玩世不恭的样子,声音也哽咽了:“我已经对不起大师兄过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
都是裴氏族人,裴信对他说的前尘也略听过一二,闻言再也绷不住怒火,缓了声调,安抚道:“那次实在怪不得你,属实是尉迟夫人她——”
大概是觉得嚼死人的舌根实在不好,裴信顿了顿,没再继续往下说,将强忍眼泪的裴从周扶回病床:“你先小心安养着吧,不沉的事我们会想办法。”
裴从周还想继续说什么,可眼神却再次渐渐混沌,失去了力气。
裴信看着几个医修围上去对裴从周施法扎针灌药,忍不住眉头紧锁:“到底是何种妖物能伤人至此?”
医修擦了擦光秃秃脑门上的汗:“是中了天梵幻梦蝶的鳞毒,幸好中毒时间不长,未伤及神智根本。”
裴信讶异不已:天梵幻梦蝶可是与阎野齐名的大妖之一,没人见过它的真相,但鳞片上掉落的粉末含有剧毒,沾染者轻则入梦,重则幻觉重重,从前甚至有人因为中毒分不清现实环境,痛苦难当最终选择自刎而亡的。
大凡大妖皆是邪性,一旦出世便是天下大乱,天梵幻梦蝶也是如此,曾经仅仅因为蝶妖在城池上风扇动了一次翅膀,落下的鳞粉就将凡间万人城池变成了一座在睡梦中死去的活死人墓。
有人不可置信道:“可天梵幻梦蝶不是早在几百年前就被伽蓝圣子用法器佛骨舍利收服了吗?从周怎么会沾染上蝶毒?”
另一个长老忧心忡忡:“恐怕从周他们先前被陷的那间佛寺便是关押天梵幻梦蝶的伽蓝古庙。”
自伽蓝圣子圆寂后,释门衰落,如今佛修更是早已绝迹,是以裴从周一行人才会分辨不出旧伽蓝古庙遗址,还贸贸然闯进去中了招。
裴信瞥了一眼昏迷中不知看见了什么还在喃喃自语的裴从周,显然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天梵幻梦蝶已经挣脱了佛骨舍利的封印。”
甚至,情况可能更糟——妖物挣脱法器束缚最常用的方式,便是将法器炼化、纳为己用。
佛骨舍利是释门至宝,有改换日月回溯时光之能,昔日伽蓝圣子也是利用它才回到天梵幻梦蝶幼小法力低微时,才将其一举杀灭。
天梵幻梦蝶的蝶毒本就可诱人入梦、迷失心智,若是又加上佛骨舍利回溯时光的法力,危险程度更甚,除非心智极坚定者不能破除迷障——可如今唯一有可能打破幻梦的不沉已经失去了联络、生死不知,现下还有谁能担当大任?
又想到那冲动的宁小友,裴信果断冲其他长老道:“坐困于此不是办法,我想请诸位同我一道赶赴结界之外,必要时再入救人。”
有人犹豫不决:“可我们空巢而出去救人,岂不是让白玉京便无人看守,若是此时妖祸卷土重来,岂不是只能是任人宰割?”
“那你说要怎么办?!总不能不救少掌门吧!没了他,白玉京也就剩个空壳子还有什么意思?要不我们还是赶紧散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算了!”
“我就是担心问问而已,你口气这么冲干什么?饭吃太饱了有力气没处撒啊?!”
“老子饭吃得饱不饱等你对上老子的剑就知道了!”
“想比划是吧,来啊谁怕谁你剑能挨着老夫一下老夫就跟你姓——”
裴信忍无可忍:“够了!平日里宗门的规矩都被狗吃了吗!小辈面前像什么样子!”
两个已经开始撸袖子摩拳擦掌的老头狠狠互瞪一眼,重重一哼,背过身去。
裴信头痛地揉着额角,唉,若不是妖祸里死伤了大半有能之士,怎么会让他来率领这帮乌合之众,不沉不在,他又怎么能压
得住这帮自恃功高不听管教的老家伙。
“都别吵了,救人要紧。”
将杂乱的心思都按下,裴信又将出发的人手打点一番,安排妥当之后,当夜队伍便出发了。
*
天阴沉沉,将要落雨,风吹着白樱树枝,沙沙作响。
站在门前的小裴不沉揉了揉眼睛,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庭院,似乎在奇怪刚刚看见的那人影去哪了。
“表哥!”一道稚嫩的童声起,幼年时期的裴从周从院外跑进来,列着缺了一颗门牙的嘴傻笑,说话还有些漏风:“今天去辣里玩?”
裴不沉矜持地与他打了招呼,还带着几分婴儿肥的脸蛋上一本正经:“我母亲今日要抽查我的学问,恐怕不能陪你玩了。”
裴从周有些失落,但很快又兴奋起来:“那窝也想去表姨那里瞧瞧,李不用管,窝自己待着就行!”
小时候的裴不沉还没有长大后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被热情的表弟缠了半刻钟,便拗不过,答应带他一道去。
两个小人一道出了院门,朝掌门夫人居走去。
等他们走得远了,宁汐才从躲藏的树干后探出脑袋。
好险,要不是她躲得快,刚才就要被小时候的大师兄发现了。
她也不确定自己冒然与过去的裴不沉接触后会发生什么。万事因果有理,贸然惊扰变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恐怖的后果。
她不敢赌,只好静观其变。
趁着那两道人影还没走远,宁汐猫着腰,鬼鬼祟祟地跟了上去。
第39章 前尘渡气
看见那栋古朴沉闷的华丽大宅时,宁汐心里有些复杂。
大师兄亲口和她说过,尉迟夫人不喜欢他,待他并不好,宁汐一想到他手腕上那些划伤,就又痛又生气,看着眼前的掌门夫人居也不爽起来。
在她看来,小裴不沉和小裴从周结伴要进去的大宅就像某种深山老妖居住的洞穴一样,马上就要把这两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连皮带骨地吞下去。
宁汐心里十分担忧,抓紧一个无人的时机,闪进了门内。
裴不沉一进屋,就径直去了西厢房。
还是在牡丹屏后面摆了一张罗汉床,尉迟今禾就躺在上面,闭着眼听他背书。
宁汐观察了一会,见她好像没有要折腾大师兄的意思,才送了一口气。
原本一直闹腾的裴从周似乎也有点怕尉迟今禾,现在十分安分,坐在堂屋的软凳上玩九连环。
屋外天色依旧晦暗,层云堆积,空气也窒闷潮湿,风吹得木窗吱呀作响。
宁汐躲在门板后的阴影里,被小裴不沉一板一眼的念书声催眠得昏昏欲睡,马上就要睡过去时,一声惊雷炸响,她猛地清醒过来。
雨珠如豆乱跳,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侍女悄然无声地上前点燃蜡烛,屋内亮起摇曳的橘光。
“可以了。”尉迟今禾有气无力的声音响起来,“时候不早了,不沉,你拿一把伞,送从周回去吧。”
裴不沉点了点头,合上书页,朝外走去。
裴从周看了一眼外头越来越大的雨势,摆手道:“不用表哥,窝自己阔以。”
说着,他就伸手去够百宝架上隔着的绸伞。
见他个子不够高,裴不沉转身去拿凳子,一边道:“你等等——”
话音未落,就听见“滋啦”一声。
裴从周手里拿着那柄绣着流银上弦月的绸伞,华丽的伞面被百宝阁利角划过,伞面分裂,伞骨戳出,坏了。
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尉迟今禾突然翻身坐起,狠狠甩了裴不沉一巴掌,骂道:“我不是让你看着你表弟?!”
躲在门后的宁汐惊呆了,随即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脑子,腿脚比意识动得更快,她一个箭步冲出去,反手想要护住裴不沉——可是同以前一样,尉迟今禾的手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又狠狠给了裴不沉第二个巴掌。
屋子里立时人仰马翻,裴从周已经被吓得嚎啕大哭,侍女们忙不迭地安慰,尉迟今禾打完人,自己却上不来气似的直抽抽,又一波侍女忙着给她端茶送药,反而是愣在原地的小裴不沉,顶着高高肿起的脸颊,无人关心。
宁汐气得直哆嗦,转身试图去牵他的手。
这都什么鬼地方!尉迟今禾这个疯子根本不配当人的母亲!别人弄坏的伞,凭什么怪到大师兄头上?!
她替裴不沉委屈、不甘,泪花都涌到眼角了,可是手指依旧一次次地穿过他的掌心。
视线被泪水模糊,她也就没有看见,有那么一瞬,小裴不沉低下脑袋,朝自己的右手看了一眼。
……
绸伞损坏事件的后续,是尉迟今禾因为自己心爱的伞损坏、生了一场大病,病得昏昏沉沉还不忘下令让人惩罚裴不沉。
白玉京迎来了雨季,阴雨连绵的日子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小小的男童也就每日都被扔进掌门夫人居后院的莲湖中,任由他上下沉浮。
他不会凫水,被冰凉的湖水淹没时连求救的声音都发不出来,一张口就是满灌呛进气管,墨黑的长发散在水中,如同彷徨无措的藻荇。
每次宁汐跟着他跳下水,想要抱住他,将他拖上岸,可每次都没有成功。
莹莹水光里,裴不沉原本闭着眼睛,但被宁汐拥住时,他就睁开了眼睛,张口好像要说什么,却只是吐出几个透明的气泡,水下依旧静谧无声。
之前几次,负责惩罚的侍女都会在裴不沉快要淹死的时候及时将他救上来,可是今天的雨太大了,侍女撑着伞在湖边站了一会,裙角就被打湿,只好退回屋檐下躲雨。
“少掌门太可怜了。”不知是谁小声发出了一句感慨。
马上就有人捂她的嘴:“夫人还在屋里睡着呢,你还敢说,不要命啦!”
那人缩了一下脖子,不敢吭声了,可是过了一会,又忍不住嘀咕:“要不是掌门外出未归,其他长老又不敢违抗掌门夫人,你看她敢不敢这样对待少掌门!”
“你管人家敢不敢,这都是人家的家务事,我们这些外人哪有资格来管?”另一个人一边嗑瓜子一边不屑道,“咸吃萝卜淡操心——喏,五香瓜子,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