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传说中以杀证道的男人。
“大师兄,大师兄?”她东张西望,一边谨慎地小声喊着。
万籁俱静,明亮的烛火高照,整座风月馆里除了她和满地尸体之外仿佛再无他物。
有玻璃弹珠弹掉在地上的声音。
眼前走廊尽头,一个浑身惨白的小孩一闪而过。
她深吸一口气,往小孩消失的走廊拐角追去,转过一个弯,她的脚步兀然顿住。
两边墙上都贴着烂漫绚丽的金红壁纸,烛火明亮,高大紧闭的红漆木门前,两个一模一样的小女孩扎着羊角辫,手牵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宁汐和小时候的自己默然相望。
她现在确定了,厉鬼还没有死,现在又企图用她的童年阴影来攻击她——如果这些真的配被称之为童年阴影的话。
“大姐姐,和我一起玩吧。”小宁汐一齐开口,发出的童音落在她耳里仿佛千万只黄蜂在嗡嗡作响。
“和我一起玩吧,阿娘又去看爹爹了,只有我一个人,我好孤独啊。”
宁汐仅仅有一瞬间的晃神,但立刻又清醒过来,她没接话,一步步后退,退出了走廊。
新的一条走廊内肩并肩站着三个人,小小的宁汐,和她记忆之中还很年轻的阿爹阿娘手牵着手,兴高采烈地吃着糖人。
欢声笑语的三个人察觉到闯入其中的外乡人,齐刷刷扭头朝她看来,直勾勾地盯着她。
宁汐目不斜视,和小时候的自己擦肩而过。
似乎一直被盯着,始终如芒在背,快要走出三人视线的时候,一双指缝里满是干裂的血沫和泥土的手死死拽住了宁汐的衣摆。
沾满血色泥土的铁锹丢在一旁,年轻而貌美的女人披头散发,卷曲的发丝像蠕动的长虫,匍匐在她瘦弱颤抖的脊背之上。
阿娘跪在地上,空洞的眼眶里留下血泪,泣不成
声:“阿汐,原谅我吧,我不是故意要杀她们的……你爱阿娘,最喜欢阿娘了对不对,这一次你也会原谅我的对不对……”
宁汐一把攥住它的手腕,深深吸了一口气,掰开指节时用的力度太大,弄断了几根骨头。
她同记忆里的母亲相望,语气平板无波:“可我已经帮过你一次了。我不是让你别再念叨那些所谓的情情爱爱、让你杀了那个男人吗?”
“……”
“阿娘,对不起,我没有办法再救你一次了。”宁汐轻声道,她从阿娘手中掰过那柄铁锹,对准眼前鬼物的脑袋,高高扬起,“而且,你已经死了。”
*
风月馆内,鲜血满地,尸横遍野。
死寂。
裴不沉长出一口气,跨过“自己”的尸体。
他杀了心魔,风月馆却没有坍塌,看来厉鬼依旧躲藏着。
满地粘稠的污血碎肢,踩上去令人生厌的不适,他带着淡淡的嫌恶,将一颗死不瞑目的脑袋踢到一边,即使那东西长着他自己的脸,他也觉得恶心无比。
前方歌厅门户大敞,昔日纸醉金迷灯火辉煌的大殿只剩下红烛淌泪,遥远绰约的丝竹之声回荡其中。
裴不沉提剑入门,那弹琴的女子停了下来。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假的宁汐。
“你为什么能变成我师妹的模样,你见过她?”
心魔已经被他杀死了,眼前的厉鬼不可能是从他的记忆里得知宁汐长相的。
眼前的少女巧笑倩兮:“大师兄你说什么呀,我就是师妹啊。”
对啊,对啊……裴不沉有一瞬间的晃神。
卷曲柔软的发稍在少女单薄却不纤弱的后背轻轻弹跳,也敲在他的心头。
对啊,是师妹啊,没关系的。
厉鬼化成的美人施施然起身,裴不沉从没见过她这幅打扮,发髻高耸,浑身上下只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半遮半掩下风光诱人,裸露的手足肌肤在暖黄烛光下泛出暖玉一般的色泽,腰肢不盈一握,款款扭动如水蛇,行走间脚铛玲玲作响。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逐日剑间垂下。
一阵香风拂来,他心爱的人赤脚跳着不知名的异邦舞曲,打着旋欢快地像只小鸟儿,轻盈地落进了他的怀里。
刹那,裴不沉只觉得自己抱住了一捧蓬松的白云。
“大师兄,”“她”附在他的耳边,吐气如兰,“其实我也一直喜欢你……”
裴不沉目光沉沉地望“她”,眼波荡漾似有种温柔动人的涟漪:“真的?”
“宁汐”双手沿着他的肩膀,十指嫩如削葱,又像某种自生知觉的虫豸一般沿着锦袍爬上去,绕住他的后脖颈:“当然是真的,我想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我想把自己献给你……”
“她”开始解裴不沉的衣领,自始至终少年始终微笑着,任由动作,等到最后一粒盘扣即将被解开,他才施施然道:“那你怎么证明你的真心?”
少女声线娇媚如丝:“大师兄想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裴不沉轻声道:“那就吻我吧。”
厉鬼只是轻微愣了一下,他立刻又柔和笑起来:“怎么,觉得我满脸是血,很难下口?”
厉鬼杀人如麻,怎会介意这些,只是方才这人屠杀自己心魔是那副宛如修罗恶鬼的模样实在骇人,它本能地抗拒贴近这个少年。
只是,厉鬼眼中滑过狂喜之色,它听见他胸腔中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等它将这男子迷了神智勾上床榻,它定要将他的心肝脾肾都活剥生吃以报方才侮辱之仇。
“怎么会。”鬼的情绪很淡,转眼它心头又被杀戮的欲望填满,对活人鲜血阳气的渴望趋势它仰起头,朝着裴不沉的双唇贴去。
裴不沉垂着眼睫,不知在想什么,即将触碰的一瞬间,他忽然分开牙关,狠狠咬下厉鬼的双唇。
“啊啊啊啊!”
逐日剑穿透厉鬼的胸膛,裴不沉将它一脚踹到在地,嘴里依旧咀嚼咬下的血肉,腮帮用力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
“学也学得不像。”他惋惜道,“师妹的味道肯定不会又酸又臭。”
厉鬼满脸鲜血,原本嘴巴的位置变成了合不拢的血洞,白齿被鲜血染红,痛苦地嚎叫,它干脆不装了,显出原型,利爪朝着裴不沉扑来。
交手数十招,厉鬼不敌,双手双脚都被砍下,成了个血肉模糊的人彘,躺在血泊之中。
裴不沉在它面前蹲下来,面无表情地高高举起剑。
厉鬼依旧咒骂着,想要将自己掉落一地的四肢捡起来拼好,它不能死在这里,它还要帮主人,帮他……
它被困在这里百年,好痛,好想死,可是又死不了……
它突地张开嘴,朝裴不沉吐出一口腥血,裴不沉不躲不闪,满脸被浇了个透,眼珠被血蒙住,视野一片通红,他条件反射便举剑要刺,却刺了个空。
他一抹脸,看清地上原本该是木地板的地方变成了一道活板门,厉鬼抓着自己的四肢遁入其中,下一刻活板门又消失了。
裴不沉冷着脸站起身,施法追踪,但寻踪扶乩总是追到一半便被强行扰乱。
从一入风月馆,他便看出了地下隐藏着阵法,按照风水八字推算,此处依山傍水并非生邪之地,却滋养出了这般狡诈的厉鬼,说背后无人捣鬼,裴不沉绝对不信。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鼓噪跳动的心脏平复下来。
还是受了那张脸的影响。
明明气质上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偏偏五官生得一模一样,“她”朝着自己笑起来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异色瞳灿烂得仿佛要流出炙热的黄金,让他五脏六腑都燃烧。
不,不对,不可以,那不是师妹,她不可能会露出那样的表情,也不可能冲着自己笑、与自己那样贴近。
裴不沉轻轻打了个寒噤。
鼻尖仿佛再一次嗅到那股少女特有的清香,她不爱熏香,因为常在外门峰打扫身上总有股淡淡的皂角香味,深夜时他趴在她的床边闻过许多次。
皮肤上一阵冷一阵热,她靠上来的时候仿佛被火热的烧刀子贴住皮肉,触碰到的一瞬间肌肤就化为焦炭。可她不会穿那样的衣裳,他知道她衣柜里的每一件衣裳颜色。
拥抱时候的触感沉重,那是幸福的重量,却让他像是脚下踩了云一样轻飘飘。只有那一次他同她吵架他落了水,师妹救他起来,只有那一次他才抱过她,事后在梦里在清醒时他回味过很多次,真希望他永远沉在水底不要浮起,她就可以永远那样抱着他。
清醒的时候,师妹是不会那样对他的,即使他已经无数次在她背后用视线描绘过她的形状,在幻想里共她亲密到无可亲密……
但那不是师妹。
一股怨气和怒意忽地涌上心头,裴不沉吞了口唾沫,喉管刀割似的疼。
那种脏东西,怎么可以顶着师妹的脸,来抱他,说爱他的话?!
他举剑狠狠砍翻地上的碎尸,咬得后槽牙牙根都在泛酸,血管里爬满了无数细小的蚂蚁,正在啃噬血肉,又痒又热。
他用力闭眼,一手狠狠往下探去。
紧握的力度极重,比起爽来说更多的是疼——可就是要让他疼,所有亵渎神灵的贱货都应该被就地绞杀。
越想把那不堪的画面扔出脑海,小腹却越来越热,酸胀难忍几乎快要爆炸。
他突然不受控般半跪在地,逐日剑深深扎进地缝,空着的一只手死死抱住剑柄,勉强维持住平衡。
少年的整个身体弓成一只虾子,脑袋深深垂下,埋在满是血渍的月白衣袍之中,露出的半截耳廓在烛光下成了薄如蝉翼的半透明,鲜红的血管青紫的经络清晰可见,连发根处的后脖颈都泛出火烧云一样的烟霞淡粉。
下衣摆随动作起伏,银白织锦成了月色下的海,银色海面上飘落着八重樱,随着海浪上下颠簸。
某一刻,少年的后背骤然绷紧,痛苦难忍地从喉管里扯出一声绝望嘶哑、歌唱似的长吟。
……
一片单薄的八重樱颤巍巍地落在浪潮之巅,被海水拍打湿漉漉地看不清眼前,他张开薄唇,吐出的气息湿热,在鲜红的烛光下薄薄的皮肤
几乎成了可以看见底下血管的透明。
耳边血流隆隆,又宛如上到九霄云外,震耳欲聋的圣歌齐齐回荡,黄钟长鸣,他跪在地上好半天没有回过神,以至于几乎错过了身后人惊讶的声音。
“你在做什么?”
第56章 弦断“陪我一起去死吧”
裴不沉过电似的扭过头。
他看见说话那人长得和他很像。
一样的少年意气,白衣飘飘,一样的柳叶眼,一样的高鼻窄脸:“裴不沉,你刚刚在干什么?”
裴不沉整张脸血色尽褪,手上还沾着温热腥黏的乳白,僵在原地。
那人走过来,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肖想自己的师妹,你真恶心。”
裴不沉猛地打了个哆嗦,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他在那张和自己有着八分像的年轻男子脸上看见了不折不扣的厌恶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