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裴不沉被侍女包围着救下去,他眼里都是泪:“娘亲为什么打我?她生我的气了吗?她讨厌我了吗?”
侍女勉强挤出笑容:“不是的,夫人只是生病了。就像少掌门也得过风寒呀,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是会发脾气的。”
裴不沉自己擦掉了眼泪:“可是爹爹说,只有小孩子才会发脾气。”他不太高兴侍女用自己打比方,他不是小孩了。
侍女苦笑:“是的,是的,是我说错了。”
但这样的事情又反复发生了好几次,裴不沉只好渐渐接受了这个说法,他觉得自己明白了,娘亲不是不爱他,她只是生病了,她不舒服。
于是等她再一次在深夜里崩溃,用滚烫的药汤泼到他的脸上时,裴不沉保持微笑,跑过去接住因为高烧而摇摇欲坠的母亲。
“没事的。”又不是小孩子了,他想说,可是音节刚刚挤到喉咙,衣领就已经被眼泪打湿了,“……娘。”
那一次尉迟今禾的清醒比之前每一次来得都晚,天光乍亮的时候她疲惫地睁开眼,看见趴在自己枕边睡着的儿子。
枯瘦如柴的手指颤抖着掀开发帘,他眼底下一片青黑,额角有碎瓷刮出的伤口。
他醒了过来,对上她的视线,又惊又喜:“娘!”
尉迟今禾却打了个哆嗦,恶狠狠捂住他的嘴:“别喊我娘!”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又像是在透过他看别人、或者看自己,很快那双与他肖似的柳叶眼里就闪起了水光。
“别让你爹知道。”她颤巍巍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叠皱巴巴的银票和糖果,塞进他的掌心,“不要讨厌娘啊……”
然后她松开了裴不沉,捂着脸痛哭,颠三倒四、语无伦次:“是我不可救药……是我犯了错,不该生下你……我对不起你……”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知如何是好。
偶尔,尉迟今禾清醒的时候,父亲不在的时候,她也会对他好。他学会写的第一个字是她手把手带着教的,天气晴朗的时候她会带着他去草地上放风筝,练剑时不小心划伤了手指她也会耐心地帮他上药、包扎。
裴不沉知道,也许她只是天底下千千万万个平凡母亲中的一个,只不过人就是这种奇怪的生物,只要碰到一点生活的火星,就成了会爆炸、会毁掉一切的白磷。
母亲既不是没有心的怪物,也不是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这反而让一切都变得纠结难解。暧昧混乱的苦衷,说是爱或者恨都太过粗糙笼统。
她是他的母亲,他恨她,可是又怜悯她,怕她,但是又爱她。
后来尉迟今禾的状况每日愈下,源源不断的仇恨和暴怒从她的身体里涌出来,然后化成窒息的冰水全数浇在他身上。
而记忆里父亲永远不在,母亲总是在暴怒和痛哭之间徘徊,为了逃避惩罚而躲在黑暗角落里的时候,有一瞬间,裴不沉想过,如果父亲回来就好了。
但是那也只是立刻被否定的错误念头,因为裴清野偶尔回来,就是无止境的争吵和撕打。那还不如不要回来。他一个人痛苦总比三个人都痛苦来得好一点。
既然如此相看两厌,当初又是为什么生下他呢?裴不沉始终想不明白这一点,日月也渐渐变得模糊了。
不知道从哪一天起,起床都变成了很困难的事情。仅仅是起床,床单就会皱起来,仅仅是活着,人生就会皱起来。术法大课上到一半,耳边忽然各种杂音隆隆响,“不沉?!”“没事吧?……冷静下来就好了……”长老把他送到了百草园。草药香和麻沸散有奇怪的味道,病榻上还有上一个弟子躺过的体味。
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时间也像凝结了,他透过敞开的窗子,蔚蓝的天空里白痕掠过,是年轻而鲜活的新弟子在练习御剑。月落日升,重新回到课堂上的时候字符变成了奇怪的笔画,明明已经背过了字句,却还是没有办法把意思连接起来。
剑术课上需要两两结对练习,搬木偶桩的时候所有人三三两两都找到了自己的伙伴,某一刻他突然发现只有自己独自站在中央,所有人安静地看着他。
脸颊烧了起来,尴尬和窒息沿着小腿一路爬上后背,
铺天盖地的水汽淹没了他的口鼻。
“可是他是少掌门啊,不会没人和他组队吧……”
“那不然你去。”
“我才不要和大师兄这种天才站在一起,简直是自取其辱。”
第二天裴不沉又没有起来,教习长老找到了少掌门居,很苦恼地看着他:“这样下去,你的修行会跟不上的。”
那就跟不上吧,反正他的人生从第一次掉进那片荷塘里的时候就已经掉队了。
教习长老没有呵斥,依旧温和地劝他,要做所有师弟师妹的榜样啊,还要做未来扛起宗门的少掌门,要做不让父母老师长辈失望的孩子。
孩子,孩子,老师这么说,语气里都是痛心,他知道自己让他们失望了。
裴清野原本在山下捉妖,玉简千里传音让他听说了这件事,风尘仆仆地又赶回来,坐在他对面,熬夜御剑以后的眼里全是通红血丝,裴不沉这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也长白头发了。
明明修士永固青春,除非真到心力交瘁、无暇维持固颜仙术的地步,是不会变老的。
尉迟今禾端正地坐在一边,一边咳嗽一边冷笑:“真是某人的好儿子,一脉相承。”
父母难得地没有吵架,肩并肩地坐在他的对面,手肘放在红漆梨花木桌上,一起看着他。
“不和别人一起的话,那就自己在家里修炼。总不会这个也做不到吧?”
父亲想缓和气氛,开玩笑似的说,可是裴不沉怀揣着像吞入铁块的胃,还是把空气变得沉重了:“我做不到。”
父亲不笑了,沉默地看着他,沉默成了套在脖子上的绳圈,一点一点地收紧直到窒息:“为什么做不到?”
为什么做不到?他还想问呢!可是比愤怒降临得更快的是委屈,一开口就先哭出声了。
软弱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情,却换来了暴怒的嫌恶:“我的儿子为什么会做不到?!别找借口!”
“我没有,不是借口。”开口辩解之前眼泪先涌了出来,口舌成了无用的摆设,他只能重复我做不到——做不到,就是做不到,连得到别人的理解也做不到。
“你总要长大,我们不可能养你一辈子。”父亲愤怒地丢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大人,大人……真不想变成大人啊。
好奇怪。暴跳如雷的父亲和平时温柔抚摸他脑袋的父亲居然是同一个人。
木桌被他抠出了碎片,掉了油漆以后露出无辜的鲜嫩内里,碎片扎进指尖与指甲的缝隙。
他听见父亲出去以后深呼吸几下,却没控制住,再一次和母亲嘶吼起来。
地上母亲的影子在抖动、哽咽:“难道是我的错吗?不沉变成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你以为我的日子就过得很舒坦吗?!每天看着不沉这样,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
原来他是个大麻烦,是个毁掉别人幸福生活的累赘。
于是他在洞府里又躺了一整天,夕阳照到脸上的时候突然惶恐无比,他居然又浪费了一整天,什么都没有做可是却比做了什么还让人内疚,他在为了休息而有负罪感。
夜晚固定是睡不着的,崭新黎明的到来比死亡还让人害怕。眼下的青黑也越来越重,他却不想用术法或药膏祛除。他觉得肉-体上的伤痕与痛楚都是自己存在的证明、荣誉的勋章。
直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他因为她冲宁汐发火而与她大吵了一架,她气得喘不上气,大骂他生来就是为了折磨她的。
裴不沉冷冷地心想:可也不是他请求她生下自己的。
母亲两眼血红,拉风箱似的喘了许久,眼里忽然亮起来,她终于找到了能够报复和折磨自己亲生儿子的方法:“你知道裴清野是怎么死的吗?”
原来是被活生生气死的。普通的捉妖受伤要不了堂堂白玉京掌门的命,可他中了妖毒之后,尉迟今禾日日贴身喂药伺候,一边在他耳边呢喃细语:“不沉不是你的儿子,是我与阿煦哥哥的孩子啊。”
太华山尉迟家曾是钟鸣鼎食的簪缨世家,也曾耀极一时,到了近百年却人才凋零,兄妹相交生下的孩子总有这样或那样的疾病,新生儿要么早夭,要么成年后逐渐显露出疯态。到了尉迟今禾这一代,只剩下她与亲哥哥尉迟煦相依为命。
明明知道所谓保持血统纯正的做法是在自取灭亡,但她怎么可能抵抗得了呢。
那是哥哥啊。为兄为长,为父为夫,她咿呀学语时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哥哥,蹒跚学步时迈出的第一步是他扶着自己,仿佛只要有哥哥在,她永远是那个可以蜷缩在他宽大衣袍之下躲雨赏花的小姑娘。
她有了哥哥的孩子,却没来得及告诉尉迟煦,第一次妖祸就开始了,哥哥上了战场,战争结束后却杳无音信,她独自留守偌大的太华山,惶惶然无所依。
她必须给自己找一个依靠,于是崭露头角、背后又无依仗的裴清野被选中了,她怀着肚子里四个月大的胎儿,如愿嫁进了白玉京。
年少夫妻,相敬如宾,也曾有过真心心动的时刻,岁月流转,尉迟煦始终没有回来,孩子刚刚出生时,尉迟今禾也想过要是不沉当真是裴清野的孩子就好了。
她决定放下哥哥,将满腔少女春情封缄入信纸,藏在书页最底下后却被找书的裴清野意外发现了。
平静的日子被打破,丈夫不能容忍妻子心中始终存在另一个男人的身影,愤怒和屈辱化成了辱骂与拳脚,让妻子原本就不好的身体雪上加霜,两人终于分居了。
夫妻成了仇人,双方都狡猾地暗中记下彼此的创伤,潜伏在暗处等待着随时往对方心口扎上致命一击。
连孩子也没有得到赦免。
尉迟今禾死前回光返照,久病之人形若枯槁,眼睛却亮得骇人,一双只剩皮包骨的手死死抓住少年的袖口,声音沙哑:“你是、是肮脏的、乱-伦的恶果,因为你的存在、活活气死了你的养父、害死了你的亲母,你就、你就不该活着。”
他既对不起生他的母亲,也对不起养他的父亲。
裴不沉吓坏了似的,将衣袖狠狠一抽,母亲的脑袋就砰地撞在雕花床柱上,鲜艳的血瞬间流了下来,血染红了青白的唇角,她却大咧着嘴笑得停不下来。
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昔日哥哥眼里心里、无忧无虑的掌上明珠人沦落成衰败腐烂的丧家之犬,太华山、哥哥的怀抱都早已是回不去的故乡。
人要为自己的一次错误懊悔终生。
而裴不沉继续踉跄着后退,死死盯着瘫在床榻、已经气绝的女人,骤然醒悟曾经母亲偷偷塞给自己钱票和糖果的时候为什么只能背着父亲
——原来他和母亲是一起背叛了父亲的共犯。
第58章 安抚他的整颗心都因为她而轻盈起来……
裴不沉吻得又急又重。
仿佛祈求得到赦免的罪人,他以最虔诚最狂热的朝圣心情,舔吻着身下人的唇舌。
手掌绕到少女的脑后,五指插入发间,牢牢地固定住那颗不安分的头颅。
正面的面颊携带贪婪的热气再次下压,艳红的舌尖如蛇信一般探出,轻柔而细致地描绘出唇瓣姣美的形状,最后追随着那一丝水汽,钻进温热的缝隙。
“唔……”少女的狐狸眼里蒙上潋滟的水雾,面上浮起暧昧的潮红,想要张口说出阻止的话,反而被对方抓住了机会,火热的舌瞬间填满了整个口腔。
他卷住她的舌尖,狠狠一吮,又骤然放松,温柔地轻扫、安抚合不拢的牙关,少年的喉结滚了几下,甜蜜的津液被全数吞入腹中,而宁汐全身上下的皮肤都热了起来,眼角沁出泪花。
大师兄的掌心滚烫,一下一下地顺着她的长发抚摸,从头顶摸到发尾,然后再次重复。
“别怕,别怕,很快就好了。”他一边极尽温柔地安慰,唇舌间的动作却凶猛残忍地像是发了狂的野兽。
唇角被咬破了,宁汐尝到了丝丝的刺痛,夹杂着铁锈一样的血腥味,她的脸颊湿了,还以为是自己在哭,可仔细一看,居然是上方的裴不沉。
她犹豫片刻,轻轻一推,大师兄就跟脱了力似的往旁边栽倒,宁汐重新爬了起来,跪坐在他身边。
他沾满泪水的脸在日光下白得近乎透明,同样苍白的嘴唇边缘又红又肿,唇如风中花瓣,在不安地微微颤抖。
逐日剑斩杀了鬼物,自动飞回裴不沉身边,安静地伫立一旁。
仿佛无颜面对宁汐,裴不沉忽然用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脸。
“不要讨厌我啊……”他哑声呢喃,宛若午夜噩梦梦回,说了和母亲一模一样的话。
巨大的愧疚淹没了宁汐,仿佛无形的利刃硬生生从喉间一路剖到胸腔,痛不可当。
在自己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弯下腰,再一次轻轻贴上他的嘴唇。
非常轻柔的、安稳的、不知归宿的一个吻,犹如绵绵细雨无声降落在黑暗的海面上。
一个长长的深吻结束,她再抬起头时脑袋都有点发晕。
裴不沉却瑟缩了一下:“为什么……”
他问到一半,突然不想问了——管他的为什么。
他一手干脆绕到她的脑后,用力下压,再次吻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