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汐诚实道:“和我爹娘。”
“哦。”不知为何,大师兄看起来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但那也是小时候、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对吧。”裴不沉的嗓子还有些哑,语气颇有种循循善诱的耐心,“师妹也不确定最近自己到底会不会梦游。还是说,师妹就是不肯相信我呢?”
宁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好半晌,才木木道:“没有不相信……”
裴不沉又温和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弄得她反而很愧疚,又小声道了句抱歉。
大师兄的面色看起来非常差,明明昨夜睡了一觉,他看起来却像个吐了三斤血的将死之人一样,唇色发青、面色泛灰,说话的语气也有些没精打采。
果然他开口了:“今天有点不舒服,所以不能教你练剑了。我带你去演武堂吧。”
看他实在精神疲倦,连话也不想多说的样子,宁汐便也没再生事,学着他一起御剑而起。
有了自己的本命剑,最大的便利就是她可以自己御剑了。
虽然技术还不熟练,飞得歪歪扭扭的,而且也不能自如控制灵力收放,飞一会就得休息半天。
巨大白樱树高耸入云,当她再一次落在枝头梢间休息的时候,裴不沉挂掉玉简,朝她一笑:“方才从周传讯于我,托我告诉你,你想要修习的道法有眉目了,让我们去祖庙找他。”
宁汐一下子想起来了,自己先前与裴信长老提过要修无情道,她有些惊讶:“我还以为裴信长老闭关了,这事就要再等一等呢。”
“他闭关之前将此事委托给了从周。”裴不沉带着她御剑而起,漫不经心地问,“师妹是想修习哪一种道术?”
宁汐想了想,含糊其辞:“还不知道能不能修习呢。”
裴不沉只笑笑不说话。
其实宁汐内心也在纠结。
原本修无情道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她想要进入内门、想要变强、想要变得厉害到可以保护重要的人,从重生以后一直便是如此想,为了不重蹈覆辙,她才一直努力坚持着。
可事到临头,却忽然生出了一股微弱的退却之意。
然而真要细想,她却分不清自己为何突然又不是那么想修无情道了。
仿佛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隐隐呐喊,让她不要做出会让自己后悔终生的选择。
可是话说回来,修无情道算什么后悔的选择?
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怎么想的,本能阻止她果断下定决心。
就是因为自己摇摆不定,
所以她没有第一时间找到裴信长老、明确表示自己要改变修道。
唉,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到了祖庙,裴从周正靠再殿前的石狮子边,捧着一卷封面花花绿绿、一看便不是正经读物的书册看得津津有味。
听见飞剑落地,他赶紧把书往袖口一塞,笑吟吟地朝两人迎上来:“祖庙内已经设下通灵阵,考虑到你们有十步镯不能分开,已经上香请示过师祖了,可以破例让你们两个一块进去。”
他便裴不沉挤眼睛:“表哥不用谢我。”
裴不沉只微微一笑。
白玉京内门弟子选择修道路数时,需要叩问师祖,以心择道。
宁汐来之前打听过流程,也不意外,谢过裴从周后,就和裴不沉一块进入了祖庙。
庙内供奉千盏长明灯,四周满墙密密麻麻的牌位,宁汐站在一片氤氲檀香之中,心情也不由得肃穆起来。
她恭恭敬敬地拿起三炷香,逐个叩拜,将香插在香炉前,一转身才看见裴不沉正含笑注视着自己,手里空空如也。
“大师兄不上香吗?”明明这里都是他的先祖血亲。
裴不沉还是笑着,只是语气有点冷:“裴氏先祖列宗若是在天有灵,见到我来上香,估计会从棺材板里气活过来吧。”
这说的是什么话。宁汐一头雾水,但看他表情又不似玩笑,想了想,猜测会不会是他对裴清野心有芥蒂。
之前在天梵幻梦蝶幻境中,她知道大师兄与他的娘亲关系不好,裴掌门又是说一不二的火爆性子,也许在大师兄成长过程中父子二人有过龃龉……
这厢,她在心里默默为大师兄编写了一千字的辛酸童年成长史,裴不沉就看着发呆的她暗自好笑:“又在想什么?”
宁汐慢吞吞地“啊”了一声,实话实说:“在想大师兄你是不是和裴掌门关系不好。”
“不是喔。我们父子非常和睦。”
那就更说不通了,“那就更应该给裴掌门上一柱香啦。”
裴不沉抬眼,望着那方刻着裴清野的檀木牌位。
灯火葳蕤,揉碎在那条细长的黑眸之中,他沉默半晌,笑了笑:“还是算了。”
就是因为裴清野待他好,他才不能让自己污了他的眼,让他死后还不得安宁。
“对大师兄的事情倒是很关心,自己的事情都忘了?赶紧去通灵阵里拜见祖师。”裴不沉转向宁汐,板起脸装凶,狠狠揉了一把她的脑袋。
宁汐讷讷地“哦”了一声,走到刻满淡蓝阵纹的阵眼中央,端正地跪在蒲团之上。
她眼睛刚刚闭上,又忍不住睁开,大师兄果然正跪在自己身边、微笑地注视着她。
“怎么了?”他贴心地摸了摸她的手,轻轻揉搓,似乎想要将自己身上的暖意分给她,让她安心,“害怕师祖吗?没关系的,师祖们都很和善。”
宁汐摇头,嗫嚅道:“如果我选了一条大师兄不喜欢的修习道路怎么办?”
“不会不喜欢。只要是你选的,我都喜欢。”
宁汐也觉得自己方才问的话没头没脑,于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重新闭上眼。
还没到师祖降灵的时间,她便先闭目打坐,运转周天。
知晓自己其实是妖身之后,许多无法解释的困惑忽然就有了眉目,比如她的异色瞳,比如为何她开灵根的时间都比旁人晚上许多,又比如为何她按照师门传授的方式引气体入体一直失败、自己摸索着乱练反而成功了。
因为是妖,所以白玉京教她的那些人族法术并不适合她,练起来事倍功半。
她干脆就按照自己之前琢磨出的吐纳方式,慢慢地开始调息。
进入练气后期之后,最大的变化便是她能察觉到胸口处隐隐有灵府形成,先前只是极其狭窄的一道缝隙,反复用灵气凝聚成的灵流冲刷,日积月累才能拓宽寸许。
风月楼妖力爆发之后,灵府被急剧膨胀的妖力撑开,如今已经形成了一道可供灵识进入的门洞。
虽然自己变了妖,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好消息嘛,宁汐十分乐观地想。
她将灵识捏成一条细线,尝试进入自己的灵府,举目所望一片昏暗,下方隐隐有淡蓝灵光流转。
她操控着灵识降落,才发现灵府的地下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冰面。
现下冰面上布满了蛛网一般的密纹,隔着厚厚的冰层,还能看见下方湛蓝透明的湖水在微微荡漾。
宁汐先前听师兄师姐们说过,一个人的灵府是他内心最隐秘的所在,隐藏着最深层的情感和想法,却往往以混沌模糊的物象外显,就像抽象诡谲的梦境一般,不知内情者很难解读。
宁汐轻轻用灵识敲了敲冰封的湖面,湖水平静,光照不到的深处,似乎有庞大黑影一掠而过。
好家伙,她自己也搞不懂自己的灵府里是什么东西。
她正想继续琢磨,忽然一道苍老而慈祥的声音自头顶传来:“没想到我裴氏门下居然收了一只妖。”
宁汐骤然睁开眼睛。
眼前依旧是祖庙,只是白雾弥漫,烛光金黄夺目,无数灵位化成一座座佛像般的模糊人影。
为首的一个松皮鹤骨,白发白须,根根发须无风自动,笑得仙风道骨:“你就是新拜入内门的宁汐?”
不知怎的,宁汐的心情一下子平静下来,周身暖洋洋,仿佛忘却了俗世一切纷扰欲念,话语溪水一般流畅地涌到嘴边:“祖师在上,白玉京弟子宁汐叩首请见。”
“虽然你是妖身,但既然拜入我白玉京门下,便是我白玉京弟子,你有所问,我自有所答。”
一道明亮的光团自上空飘下,缓缓没入宁汐体内,她感觉到一阵轻柔的风刮过自己的灵府上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又结束了。
探查结束,裴氏师祖微微颔首,轻飘飘地丢下一句重磅炸弹:“你已再生情根。”
宁汐:“啊?”
师祖奇道:“你不知道自己的情根曾经被拔除吗?”
宁汐:“啊,我?”
第68章 师祖需念他、想他、爱他,以全身心对……
师祖略一沉吟,掐指计算,才了悟道:“你入白玉京前,裴清野为你清洗过凡尘记忆,怪不得你忘记了许多从前之事。”
宁汐这才依稀记起来,当初她流浪人间,遇到了下山捉妖救难的裴清野,后者不忍见生灵涂炭、无数灾民流离失所,便在那一年广开门路、破例招收了许多凡人弟子。
要不然,本来按照她一丁点仙骨都没有的资质,是决没有机会拜入白玉京的。
凡人修仙,无论内门外门,都需要六根清净、斩断前缘。于是拜入白玉京的当晚,宁汐就和其他弟子一样,饮下了断尘水,当时她还在心里吐槽,觉得那药不如改名叫孟婆汤更加贴切。
宁汐知道师祖没理由欺瞒她,只是更加疑惑不解了:“拔除情根,是不是因为我入门时喝的那断尘水?”
“断尘水只是用于洗脱红尘泥气、有助修炼,不会拔除情根,除非……”师祖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骤然严厉,“你喝下那杯断尘水时是什么感受?”
宁汐茫然地如实道:“冰冰凉凉,有种四肢内脏都浸在冰雪里的感觉。”
师祖讶然:“断尘水饮之如沸汤,决不是这般滋味。恐怕你喝下的是断情散。”
断情散,宁汐一听这名字就心道不妙:“那我被拔除的情根就是因为它?”
“不错。这段日子以来,你可曾察觉自己身上有何异样?”
宁汐讷讷道:“倒也没什么,就是格外心平气和而已。”在外门被其他弟子排挤白眼的时候也不怎么生气,受冻饿肚子的时候也不会伤心难过,拿到灵石俸禄的时候也不见得有多开心。
“……不过最近好像情绪起伏大了一些。”她顿了顿,又小声补充。
尤其是面对大师兄的时候。
师祖叹了一口气:“你原来的情根被断情散所毁,本该察觉不到任何情绪,喜怒哀乐忧怖爱都会与你无关。可偏偏你竟又能在自生情根……真是奇也怪哉,我从未见过有人服下断情散后还能像你这般的。”
宁汐虚心求教:“那弟子再生情根,可会有什么问题?”
“七情六欲乃是世间生灵本性,白玉京也并非只求天理强灭人伦之地,。妖族重情种欲,可能正是因此,你的情根才会格外强韧、断而再生吧。你不必担心,只是你断情已久,如今情根新生,难免不适应,遇事可能心神动荡,须得小心情念过深,影
响心智。”
宁汐这才放下心来,恭敬地应了:“弟子明白。””
师祖的话解决了她这段日子的许多困惑,可随之而来的又是新的问题。
她服下的断尘水为什么会变成断情散?
她已经记不清当时的具体情况了,但同期和她一起拜入白玉京的其他弟子里从未听说过有情根断绝的现象,那就是只有她一个人遇到了断尘水被换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