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错了吗?
为什么大师兄的眼白上,有丝丝缕缕的黑线?
他不信邪地狠狠揉了一下眼睛,下一刻就对上了裴不沉的视线。
明亮的篝火照亮了少年的脸庞,他平静微笑,仿佛方才一切都是弟子的错觉:“……方才我交代的,都听懂了么?”
弟子猛地打了一个哆嗦,连忙点头,仿佛背后有狼在追似的离开了。
裴不沉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掩饰得很好的冷漠从眼角一滑而过。
体内的鬼气被负面情绪勾起,再次躁动起来。
他将自己的舌尖咬出血腥味,又在原地站了一会。
营帐内还燃着灯,灯光温暖,静谧无声,里头的人应该已经睡下了。
裴不沉伸出手掌,掌心轻轻贴着掌门上下滑动了一下,迟疑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掀开门帘。
他转身朝营地边缘的黑暗走去。
*
宁汐一醒过来,就下意识地去看属于大师兄的床榻。
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褶皱都和昨晚一模一样。
大师兄一整晚没回来。
看起来他是真的很忙了。
宁汐又扭头去看,该来的没来,该走的也没走——她猜错了,那只乌鸦居然一整晚都没有飞走。
甚至等到她上了鹤车,它还跟着飞到软垫边,毛茸茸的翅膀紧紧挨着她的肱骨。
她盯着正在镇定自若低头梳理羽毛的乌鸦,突然开始得意——难道说她其实也有受小动物喜欢的隐藏体质?
这么想着,她就沾沾自喜地去摸它,触感羽毛光滑柔软如同上好的锦缎,她就情不自禁摸了一下又一下。
乌鸦始终很乖巧,小小的脑袋在她掌心里转来转去,两颗红宝石似的眼珠盯着她。
门帘忽然被掀开了,裴尚的脸探进来:“宁师妹,我们准备出发了。”
他的目光落在宁汐手下的乌鸦,立即大惊失色:“这这这这里怎么会有鬼物!”
乌鸦似乎很怕陌生人,蹦跶了两下,躲在宁汐身
后。
宁汐二丈摸不着头脑,警戒地抱起奔月剑:“鬼物?哪里!”一边还不忘用袖子保护那只小乌鸦。
“就是那只乌鸦啊!”裴尚作为剑峰弟子,好歹比宁汐见过世面,见她还将那只鬼物往身后藏,吓得险些原地晕厥过去,“那是无相鸦!不是普通的乌鸦!”
乌鸦似乎能听懂人言,大声地“嘎嘎”叫了两声,仿佛在不满地反抗什么。
宁汐扭头去看它,迟疑道:“不会吧,它看起来很乖啊。”
殊不知在裴尚眼里,此刻她身后的乌鸦身上散发出有如实质的浓郁鬼气,不详的暗紫色波纹状黑线形成了一个扭曲的黑洞,他甚至有一刻觉得那只无相鸦仿佛人一样朝他阴恻恻地微笑。
好恐怖的东西,他面无人色,吞了一口唾沫,实在不忍心让宁师妹独自和这等鬼物共处一室,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就准备拉她出去。
谁料这一举动反而惹恼了无相鸦,它猛地挥翅,尖利的黑喙朝着裴尚的手背狠狠啄下。
裴尚哀嚎一声,只见手背已经血流如注,而始作俑者无相鸦粗粝地嘎嘎叫了两声,从打开的车门飞出去了。
宁汐刚反应过来,想要凑过去看他的伤势,车帘就再次被人撩开了,裴不沉微笑着站在车外:“我听到有人在叫,出什么事了?”
一整夜没见,大师兄除了发梢沾了一点露水,眼下乌青有些浓重之外,看起来依旧精神抖擞。
宁汐连忙将乌鸦伤人的事情说了一遍,又补充道:“裴尚师兄流了好多血!”
裴不沉瞥了一眼抱着手惨兮兮的裴尚,施术替他止了血,然后让医修过来将他带走了。
宁汐忧心忡忡:“好端端的,营地里怎么会有鬼物?”
裴不沉不置可否,只让她好好休息,放下了车帘,又找来松走裴尚的医修:“鬼气入体容易滋生心魔,你将裴尚挪到离我近一点的位置。”
医修以为他是要亲自照料裴尚,心道不愧是大师兄,对一个普通内门弟子也如此细心关怀,连忙下去安排了,裴尚知晓后自然也是无比感激。
有无相鸦出没的事情很快不胫而走,为了防止再有鬼物干扰袭击,整支队伍开启了驱鬼阵法,分走了原先花在御剑上的一半灵力,飞行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又是一日奔波,已经进入了赫连家的地界。
昆仑丘地处西南,地势低洼,素来多雨多雾,又闷又热,即使将近年关,也没有落雪痕迹,只有薄薄的霜冻挂在道旁的花枝上。
这段日子皆是日月不出,阴云连绵,因为大雾模糊视线,傍晚御剑时车队还险些撞上一群归林的雷烈雁,双方猝不及防打了一架,宁汐也第一次参与其中,成功用一只半人长的雷烈雁当了祭剑血。
有弟子准备不及受了伤,阵法无法维持,只好临时迫降。
寒风簌簌,穿林叶响,车队缓缓落于山间一处空地,裴不沉照旧安排众人布置驱鬼阵法,医修治疗伤员,食修开始料理晚膳。
有十步镯的存在,宁汐始终没有离大师兄太远,能听见他用平易融合的口吻吩咐各种杂事,从不见不耐。
宁汐都在车厢里睡了一觉了,醒来时还听见他在车窗下同一个小弟子交代明日启程的时辰安排。
大师兄都不会累的吗……
她拉开车窗,却只见到他远去的背影。
说起来,这段时间大师兄都没有和她说过话。
他们在天上御剑这几日,大师兄都忙得团团转,她也没注意,等反应过来就已经找不到他的人了。上一次说话,还是裴尚被无相鸦啄伤的时候。
宁汐挠了挠脑袋,没想太多,又缩回了车厢。
窗帘放下后,原本已经走出些许远的少年忽然停下脚步,身边的弟子疑惑道:“大师兄?”
裴不沉抿了抿唇,回望一眼那扇仍在微微晃动的竹帘,很快又换上一副笑脸:“无事。”
“对了,上次让你准备的三转养气丹,放进我的帐子里了吗?”
弟子恭敬道:“是,已经按照大师兄您的交代,备了双倍的药丸。
“三转养气丹是疗愈鬼气感染的特效药,目前整个营地了也只有裴尚被无相鸦咬伤了才需要此药,弟子诚心感叹道:“大师兄对我们这些弟子当真关心爱护。”
裴不沉笑了笑,又交代了几句半夜结阵防止鬼物袭击的阵法布置。
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年轻弟子都听得连连点头,敬佩道:“有大师兄你在,肯定不会有问题的!”
裴不沉笑着摇头。
第72章 夜半“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因为雷烈雁的袭击,伤员暴增,医疗帐一时人满为患,原本带出的几个医修都忙得陀螺一般,焦头烂额。
宁汐用过晚膳,便自告奋勇前去帮忙。
她还记得当扫洒弟子时的清洁技巧,便负责清洗用过的纱布药罐。
“多谢宁师妹,真是帮大忙了。”医修抹掉满脸的汗,隆冬天气,他却累得鬓角湿透,“那边还有一个病人的创口需要更换纱布,也麻烦你了。”
宁汐爽快地应下,走到角落的病榻前,发现那人还自己认识的:“裴尚!”
裴尚上半身衣襟大开,打着赤膊,只用纱布层层包裹住清瘦结实的身体,正靠坐在床头,捏着一卷剑谱看得如痴如醉,乍一听见她的声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宁、宁师妹!”
随即他想起自己因为鬼毒扩散、身上扎过针后衣衫不整的样子,一张清秀的脸立刻涨成了猪肝色,慌乱地扯过布衾试图盖住自己:“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宁汐上手去拉他的被子:“我来帮忙换洗纱布——你别躲啊!”
谁知她越说,裴尚就越慌张,手忙脚乱地想要夺回遮盖身体的薄被。
然而他现下中了鬼毒,而宁汐干惯杂活素来有力气,论起战斗力来裴尚这个病号怎么能敌得过,三两下就被她扯掉了被子。
裴尚只着一条亵裤,整个人恨不能蜷缩成一只虾子——在心上人面前露出这样的糗态,他真想一头撞在床柱上晕死过去得了!
自打妖祸时他见到宁汐第一眼,目光心神就被这有着金子一般闪亮眼瞳的明媚少女所吸引,只是他生性腼腆,二人又无交集,是以他默默将心事深埋心底,只盼能远远地瞧上她一眼、能同她多说一句话,便足够他欣喜了。
得知自己能跟着大师兄一道拜访昆仑丘时,裴尚一颗心脏不受控地狂跳起来,后来也正如他所期盼的,自己当真认识了宁姑娘,还说上了话。
昔日日思夜想的人儿如今就在自己眼前,他接连好几晚都兴奋得辗转难眠——
可要是早知道会成如今尴尬,他还不如不来呢!
宁汐医者仁眼中根本没有男女之别,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紧闭双眼、一副壮士扼腕的神色。
她纳闷道:“你腰上的药已经干了,得解下纱布重新换药。”
她说着,就触手搭上他的腰间纱布,裴尚顿时犹如触电一样猛地一颤,双眼大睁。
“你们在做什么?”
两人齐齐回头望去。
落地的烛台边,裴不沉乌发如绸、肤白胜雪,明灭飘忽的烛光下整个人却依旧耀眼夺目,宛如灯影里一尊不悲不喜的菩萨观音,面上噙着一抹冷淡疏离的微笑。
见他们看过来,裴不沉又温声重复了一遍:“你们在做什么?”
裴尚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立刻松开握住宁汐的手,喉头发干,心底莫名紧张惶恐:“宁、宁师妹来替我换药。”
裴不沉那双黑黝黝的、仿佛被水洗过一般纯净无暇的眼珠子又转向宁汐:“师妹,是这样吗?”
宁汐没察觉出异样,干脆点头:“嗯。医修们人手不足,我来帮忙。”
裴不沉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然笑了:“那现在换好了吗?”
宁汐迷茫了:大师兄为什么明知故问,一看就知道她才刚刚上手啊。
她正要摇头,裴尚抢话道:“好了!好了!”他一点也不想让心上人看到自己的亵裤颜色!
他又恳求地望着宁汐:“待会我找其他医修吧。”
见他实在不情愿,宁汐只好暂时作罢,走到了大师兄身边:“对了,大师兄找我有事吗?”
他反问:“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吗?”
宁汐撇嘴:“不啊,但最近大师兄都很忙嘛,总是找不到人影。”
裴不沉沉默了片刻,轻轻说了句抱歉。
两人并肩往外走,宁汐有心想要与他多说几句话,但对方都只是冷冷淡淡地用只言片语给予回应。
他把她送回了帐篷里,就再次匆匆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