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咏对那女子视而不见,夺过自己的酒盅放在了桌上,一把捂住,笑着对汪清淮道:“一码归一码——既然这杯是你敬我的,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却和济宁侯是两回事。”说完,也把酒盅的酒喝了,然后示意郑兆坤,“给我满上,这杯,我和济宁侯喝!”一面说,一面踢了何煜一脚。
何煜莞尔。
想到陈家人来相看他的时候,大舅兄连出了十个对子给他对,见他顺顺当当地全对了出来,脸色这才好看些。
赶情纪咏是要把魏廷瑜给灌趴下啊!
他在家里是老幺,娶的又是陈家的幼女,通常都是被灌趴下的队伍,难得有机会把别人灌趴下,他立刻来了兴趣,端起酒盅敬汪清淮:“延安侯府世子爷,我久闻大名,却是第一次见面,我敬世子一杯。”说着,也不待汪清淮有所反应,一口饮尽。
又示意坐在身边的女子:“给世子爷满上!”
那女子娇笑着给汪清淮倒酒。
汪清淮只好应战。
何煜又把顾玉给拖了进来。
一人对待两人,却也不是蛮喝,每喝一盅酒,就要谈大半天的风月,看着喝得多、闹得凶,却远不及纪咏和魏廷瑜,一口一杯,没多大功夫,旁边已摆了七、八个空坛子,魏廷瑜更是喝得双眼发直,问他什么说什么。
何煜这才知道,原来顾玉几个接了运河的疏浚,工部负责核算工价,工部哪敢压他们的工价,汪清淮几个就请了平日里帮着结算的几个主事喝花酒,几个主事还不跑得屁颠屁颠的……
他不由感叹。
难怪大家都说汪清淮值得一交,就凭他这一手礼贤下士,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得出来的。
何煜倒真心萌生出和汪清淮喝两杯的心思。
酒渐渐喝得慢了下来,话却越来越多。
顾玉觉得无聊,又见魏廷瑜喝得已经不知道东南西北了,工部的几个主事更是丑态百出地和身边的女子调笑着,衣衫都快脱尽了,于是把空花生壳往桌上一丢,站了起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改天我们再聚。”
魏廷瑜傻傻地点头。
汪清淮的管事出面陪着郑兆坤等人继续吃喝玩乐。
顾玉几个出了醉仙楼。
纪咏道:“我们家老太爷来京都了。我今天好不容易才溜出来,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有机会出来呢!”他提议,“我们不如去赵紫姝那里继续喝酒!”
赵紫姝是京都屈指可数的名伶,住在千佛寺胡同,三进的院落,收拾得整整齐齐,带了几个眉清目秀的徒弟住在那里,请了京都的名厨在家里烧菜,等闲之人进不了门。
何煜精通音律,擅写词话,素被赵紫姝视为座上宾。他几次邀请纪咏去千佛寺胡同听曲,纪咏都不感兴趣地推了,这次难得他主动提起,何煜当然是连声称好。
汪清淮正想和纪咏拉近关系,也笑着应了。
顾玉是个喜欢玩闹的,彼此又身份相当,见汪清淮都答应了,他自然是顺水推舟了。
纪咏就揽着魏廷瑜的肩膀上了马车。
一行人去了千佛寺胡同。
赵紫姝忙迎了出来。
魏廷瑜一下子就看傻了眼。
纤细窈窕的身姿,吹弹欲破的肤肌,清丽如画的眉目,落落大方的笑容,目光流转间却隐隐流露出几分千转百回的妩媚。
他不禁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悄声问纪咏:“他,他是男子还是女子?”
纪咏翻了个白眼,道:“你见过女伶人吗?”
魏廷瑜讪然,却也松了口气,和纪咏等人进了宅子。
绿树掩映着大红的灯笼,给静谧的院落平添了些许的旖旎。
赵紫姝在花厅里设宴招待何煜等人。
而此时景国公府里魏廷珍的院落却灯火通明。
明天是大相国寺一年一度的法会,大相国寺的主持会在偏殿亲自宣讲佛法,到时候不仅她们这些信奉佛教的贵妇人会去,那些官宦人家的女眷也会去。
她屋里的丫鬟、媳妇们正在准备明天出行的衣饰。
金嬷嬷望着魏廷珍手中的茜红色绣着十样锦焦布比甲,奉承道:“这件衣裳好看。夫人明天就穿这件衣裳去大相国寺吧!”
魏廷珍没有说话,而是问身边的吕嬷嬷:“你觉得呢?”
吕嬷嬷笑道:“我看还是穿件素净点的好——这都仲夏了,月白、湖兰,都是极好的颜色。”
魏廷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吩咐丫鬟:“就那件月白色竹叶纹的杭绸比甲吧!”
丫鬟应声而去。
吕嬷嬷不无得意地看了金嬷嬷一眼。
金嬷嬷心头大恨。
自从这老货说什么窦家四小姐八字硬,小小年纪就死了母亲,又没了祖父,夫人就待她另眼相看起来。
早知道这样,自己当初就应该狠狠心,也这样把窦家四小姐说一通的。
现在却是悔之晚矣。
夫人处处给她体面,自己这时候和她争,岂不是自讨没趣!
看来只有在明天的大相国寺找回场子了。
想到这些,她心气稍顺。
第一百七十六章 来往
魏廷珍此时的心情有点烦躁,没有注意到金嬷嬷的异样。
几个月前,她主动去拜访王映雪,和王映雪说上了话。接着又今天派个嬷嬷送点这去,明天派个嬷嬷送点那去,端午节的时候,更是请了王映雪到三圣庵踏青。王映雪还的礼颇为讲究,和她一起出去踏青的时候更是出手大方,她这才很隐晦地表达要退亲的想法,谁知道王映雪却装做听不懂的样子,完全不接招。
她心急如焚,让金嬷嬷找上了王映雪贴身服侍的胡嬷嬷,想透过胡嬷嬷递话给王映雪。
胡嬷嬷回了话过来,说王映雪正愁着亲骨肉的婚事,没有心情也没有精力管窦昭的事。
魏廷珍立刻承诺,只要这件事成了,她负责给窦明说门好亲事。
那边却笑而不应。
魏廷珍知道,王映雪这是不见兔子不撒鹰。
她不得不仔细考虑起窦明的亲事来。
照理说,窦、王两家都是高门大户,窦明虽是妾生子,但王映雪是扶正了的,勉强也算得上是嫡女,虽然和名门望族的长子长孙联姻有些困难,如果许个一般官宦人家的次子、幼子也不是什么难事。难道王映雪还想让她的女儿做宗妇不成?
魏廷珍派了人去打听窦明的亲事。
她这才发现,王映雪自来了京都之后,几乎从不出门应酬,而且没有交到什么体己的人,她想打听窦家的事,竟然找不到能问的人。
魏廷珍不由心生疑窦。
金嬷嬷却道:“窦家怎么能和济宁侯府、景国公府这样的簪缨之家相提并论?夫人不认识与他们家相熟的人也是自然。不如我帮您打听一下——我认识一个人,就在窦家的铺子里当差。”
大户人家都是一样。
很多事是欺上不瞒下的。
魏廷珍欣然同意。
金嬷嬷去了窦昭的笔墨铺子,找到了铺子里在灶上当差的那个婆子。
那婆子对静安寺胡同那边的事也不大清楚:“我们铺子里的账目都要往真定报,七老爷那里,从来不曾到我们铺子里拿过银子,偶尔派了小厮过来买些纸墨之类的,也都是照价给钱的。”说到这里,她想起了陈曲水,忙殷勤地道,“要不,您见见我们铺子里的账房先生?他正好从真定过来查账……不过我看他样子虽然挺和善,但应该很精明,要不然我们铺子里的大掌柜和二掌柜见了他都有些发怵;或者是向那红姑打听也成,听说她是看着窦家四小姐长大的,又是个乡下妇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不过,”她说着,压低了声音,“我陪着她出去转的时候,三两银子的头面,她说买就买,连个价都不还一下……她在窦家,肯定是有几分体面的。”
金嬷嬷连连点头。
那婆子便假称了金嬷嬷为姐姐,做了几个菜招待金嬷嬷,请了红姑来作陪。
一坛金华酒下肚,满脸通红的红姑话也多了起来,说起四小姐,红姑眼泪涟涟,把她怎么从小没了母亲、怎么跟着纪氏长大、怎么讨人喜欢、怎么聪明能干……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临了还送了两条聂记的汗巾给金嬷嬷做见面礼。
金嬷嬷满意而去。
红姑忙跑回屋里咕噜噜灌了两杯凉茶,去了陈曲水那里:“我这样说能行吗?”
“能行!怎么不能行了?”陈曲水笑吟吟地道,“金嬷嬷隐瞒了身份来找你打听四小姐的事,多半是受了济宁侯府的姑奶奶之托。你这样说,济宁侯府的姑奶奶听了,肯定会对我们家小姐又怜又爱的。”
红姑连连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把我们家小姐怎么体贴人、怎么和善、怎么会当家都跟那金嬷嬷说了。”说着,她呵呵笑道,“原来京都的豪门勋贵也和我们真定小户人家一样,会悄悄地打听姑娘家的相貌、人品啊!”
陈曲水笑着颔首:“所以,你也别以为京都的这些人都三头六臂似的——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心里却道,订亲之前悄悄地打听那才是相看好不好?像魏廷珍这样,纯属没安好心!
红姑却放下心来,还寻思着要是那金嬷嬷再来,自己是不是把前两天在隔壁铺子里买的那匹秋香色杭绸尺头送给金嬷嬷。
而金嬷嬷呢,传给魏廷珍的话就变成了王映雪怎么逼死了窦昭的母亲却在王行宜起复之后依旧被扶正了,窦昭是怎么被送给了窦家的六太太抚养,寄人篱下,又是怎么讨了长辈的喜欢:“……一听就是个工于心计的。我就说,窦家的太夫人怎么会给她出头嘛?!”
金嬷嬷只要一想到自己在窦家的遭遇,就气不打一处来,巴不得窦昭被魏家退亲。
魏廷珍听了直皱眉头:“看来,这个王氏不是个好相与的!”
“这样岂不是更好!”金嬷嬷笑眯眯地道,“若她没这本事,夫人托她的事,只怕她还办不成!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不错!”魏廷珍道,“只是那窦明的婚事,怕是要从长计议了!”
她之前也不过是说说而已。
金嬷嬷笑道:“王氏怕我们不守信用,难道我们就不怕那王氏说话不算数?二太太娘家的弟弟不是要说亲吗?您只要放出话去,要为二太太娘家的弟弟保个大媒,王氏听了,还能不动心吗?至到说到时候您想为谁保媒,还不是全凭您喜欢谁,看中了谁!”
她所说的二太太是景国公府二爷张继明的妻子石氏。
石氏是长兴侯石瑞兰胞弟的长女,父亲任神机营佥事,还有个尚公主做了驸马的胞叔,石氏兄弟又没有分家,石氏的胞弟,也算得上是个金龟婿。
魏廷珍笑着点头。
王映雪得了信,却急得团团转。
她早就被剥夺了主持中馈的权力,哪有这个能力去破坏窦昭的婚事?
先前之所以沉默,不过是力所不及而已,至于窦明的婚事,也是死马当成活马医。没想到魏廷珍还真的就帮着窦明找了户好人家。
这样的机会可是稍纵即逝的。
“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她满脸的急切,“我们说的,魏廷珍都做到了。现在轮到我们兑现了……若是还没有动静,不仅是这件事会黄,我恐怕也会被魏廷珍怀疑。魏廷瑜守孝三年,窦昭就等了他三年,临到要成亲,魏廷珍却要退亲,可见这人的心肠有多狠毒了!”说到这里,她不由停下脚步,“说实在的,我倒希望这桩婚事能成——有这样的一个大姑子,只怕窦昭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
王映雪冷笑了两声。
胡嬷嬷不由道:“那我们别管这件事好了……”
王映雪在窦家根本没有地位,说话也没有人听,魏廷珍的要求她们根本就做不到。
“那怎么能行!”王映雪道,“若是魏廷珍知道了,定会以为我们是在逗她玩。以她的禀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如果她当着人说我几句不是,或是说几句明姐儿的不是,明姐儿的婚事就更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