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老夫人也记着这事,特意派人来说,教我照顾你,当差一事由另一位马娘子暂代。”王娘子点了点南枝的头,嗔笑,“瞧你,人小小就皱眉,小心以后提前老了。”
“才不会。”南枝撅嘴,心中把马娘子这个人记着,随后又问起三姑娘的婚事,“我看曾妈妈没来了,这是没空?”
“据说是秦家来下聘,曾妈妈估计忙前忙后,怎么可能还来我们这儿。”王娘子解释,秦家便是三姑娘的未来夫家,在青州也是有权有势的人家。
“可这也太急了些。”南枝疑惑,相看都没多久,这就下聘了?太赶的婚事容易出差错,不说男女之间秉性品格容貌这类,就说嫁娶的聘礼嫁妆,采办收拾出来也是需要时间的。
二姑娘出嫁时她已经记事,记得她的嫁妆当中有一架拔步床特意去连州打的,花了足足一年。
“我也不甚清楚,左不过是大房的事。要我说,这还更好哩,急便少了算计你的时间,我也不必担忧你要去到青州,还这样小就与我分隔两地。”念着大夫人要抢她妹妹,王娘子便咽不下这口气,纵使她是奴仆,可她也有脾气。
再说,她的主子是老夫人、五老爷与五夫人,干大夫人何事。若是老夫人教南枝去服侍三姑娘,她便不会多说甚么。
王娘子念着南枝,可巧那大夫人也念着她。
大房碧荷院,大夫人坐在上首,她看向下边着碧色衣裳的女孩,见她依旧沉着眉眼,抿嘴唇便头疼地说道:“你看看你,作为一个姑娘,这是你应该有的态度?你往后作正室夫人,给夫君纳通房纳妾都是应当的事,你何必动怒。”
“我自是知道,可母亲您看看这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没到秦家就开始惦记主子,这要是见了,还不得往前扑上去。”三姑娘神色恨恨。
原是今日有两个丫头吵架,她偷听见了,正是她们争辩去了秦家后谁作通房,把她气了好大一通,这才罚了人。
“你心里有气,打她们身上几下或是把人调到下等的活计都可以,可你动不动就要把人撵走,府里哪里来那么多丫鬟给你选。”大夫人闭了闭眼,她这个女儿样样都好,就是爱争强好胜,又不喜旁人忤逆,娇纵得很。
“怎么没得选,我就是用婆子,也不用她们。”
大夫人抚额,又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又说这些不成器的话,哪里有姑娘出嫁带一通婆子出门?没得让人笑话。”那两个丫头已经撵走,这碧荷院的丫鬟便更少了。
“你这里的丫头本就不够,我那儿都已经给了一个,老夫人又赏了一个调教好的丫鬟给你,勉强够数,你这下一搞,教我怎么办?”轻轻拍着桌子,大夫人长长地叹气。
三姑娘不搭声,只一个人生闷气,她想的是到了秦家,若几年无生养才抬举身边的人,可恨这些丫鬟一个个都耐不住。
内室一时间安静下来,曾妈妈瞧瞧这个看看那个,眼珠子轱辘一转,有了法子,在大夫人耳边说道:“夫人,咱们这儿没有好的丫头,往下的那些姑娘房中有哩,都是调教好的。”
“你的意思是?”大夫人也想到了这个茬儿,可到底不好,“作姐姐的怎能抢妹妹
的丫鬟?”
“欸,若是妹妹主动送,那又不一样了。特别是还小的那些姑娘,等她们出嫁还需要一些时候,她们慢慢培养也是够时间的,不若先紧着咱们姑娘。”曾妈妈想着南枝,还不肯放过她。
“也罢,就教三姑娘摆上一桌宴席,请姊妹们叙叙旧,毕竟快要出嫁了,往后能见的日子少。”大夫人嘱咐曾妈妈把事情办妥。
*
八月中旬,南枝身上的伤好得差不离了,她给七姑娘带了信儿,七姑娘同意她明日回去当差。
王娘子打外边回来,放下背篓,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买了好些物件,给你做衣裳做小裤,还有红糖与鸡蛋,我煮甜水给你喝。”
“今儿在外面还有热闹事看,一个大娘和我说,有个拐子被抓了。”
“拐子?在哪儿抓到的?”南枝问。
“听说那拐子还会装样,扮成行商,娶了姑娘当妾当夫人后,便带着人远走高飞,对姑娘娘家就说是长久在外地不回来。可巧有一户人家循着地址去找,没找着,后面报官,终于把他抓住了。”
“这才知道,甚么成亲、甚么住得远那都是含糊的理由,他是把姑娘家卖了,卖去那等不清白的地方,或是暗门子或是青楼,毁了人家一生。”王娘子叹息,她有心要教妹妹提防这些,故而这些话也不会瞒着她,只说,“你在外行走要小心,别轻易信他人。”
“我晓得,那他骗了那么多姑娘,先前都没有人发现吗?”南枝又问。
“有也不管呐。你以为他是个蠢的?人家专门挑那种不受重视的姑娘下手,家里头得了银两就不管她了,纵使知道有不妥,那些没心肝的人家也只当不知道。”
王娘子说的这番话,倒是让南枝想起了满月与流云闹得那事,像极了,莫非,这才是那行商的真实目的?
翌日,南枝便在福寿堂,给老夫人磕头,言明自个回来伺候七姑娘。
“七姑娘如今正跟着老师学东西,你是贴身的人,跟着一起学也行。”
“是,奴婢谢老夫人。”南枝有些不理解为何老夫人说了这句话,听这意思,倒更像是七姑娘在她面前求的。
出门后,南枝往福寿堂后花园走去,这儿有个二层小楼,底下是藏书馆,上边是老夫人给教书先生腾的地儿。
“你可回来了。”秋扇正在小楼前边的凉亭里绣汗巾,笑着问南枝,“饿了没?这儿有糕点,吃些填肚子。”
“还成。”南枝捏了一块点心,又不动声色地打听道:“秋扇姐姐,这几日姑娘可曾在老夫人面前提我?方才,老夫人夸我哩,我想着,也唯有姑娘教我露脸了。”
“可不是,十几天前三姑娘办了宴会,请了好几位姑娘去聚一聚,咱们姑娘也去了。后头回来,姑娘们分着给三姑娘送东西,有的送礼有的送人,咱们姑娘就送了老夫人给的佛经,前个,姑娘求老夫人,让你跟着一并上课。”秋扇说,她没有明说,但把两件事放在一起讲,本身就有问题。
南枝听明白了,送人……联系到曾妈妈,她忽的猜测,该不会是三姑娘想要七姑娘把她送出去吧?
七姑娘不肯,又为了制止她们的想法,故而让她跟着上学,能避开大部分算计。
毕竟老夫人开了口,小辈们总不好再说甚么,是明策,也是光明正大告诉其他人,这人她不可能给。
挺聪明的。
南枝想得远,只怕这样一来,七姑娘不止得罪三姑娘,还得罪大夫人,本来五夫人就不喜欢她……腹背受敌?
二楼临窗的位置,七姑娘站在上边招了招手,南枝便小跑上去。
靠着楼梯右边的正是先生的桌椅,再往前,有一套小桌椅,七姑娘端坐在上边,正襟危坐。
南枝对着先生行礼,“奴婢——”
“这里没有奴婢,也没有姑娘,只有学生。”眉心一道深深的川字,一脸严肃的嬷嬷开口打断,又说道:“你的桌椅还没布置好,今日就先跟着这位学生学习姿态。”
“正所谓行有行姿,坐有坐态,要想旁人一瞧见便高看一眼,姿态就拿好,她坐着,你就练站姿。”那嬷嬷手上拿着一根细细的藤条,在南枝的肩膀上敲几下,“放松下沉。”
随后南枝感受着那根藤条从她的肩膀往腰腹滑去,耳边是嬷嬷不带任何感情的话语,“收腹挺腰。”
“下巴微微抬起,不管甚么场合,随意自如总归是不妥当,一言一行都规矩才能教人觉得你出身大家,自小由礼仪先生教导。”
南枝轻轻点头,别看话本子里千金小姐大大咧咧,今儿在宴席里大声说话,明儿在夫人面前挤眉弄眼,那都是不可能的事。
身份地位是交际的敲门砖,剩下的,便要看姑娘们自身教养得如何,有那等粗鄙的,走路跑跑跳跳,说得好听便赞一句“武将之姿”,说得不好听,那就是没有规矩,行事放浪形骸。
“出了这门,你是姑娘的奴婢,旁人看你就是在看姑娘,故而你的行事同样重要。今后,便跟着七姑娘一齐学写字、练口齿、插花、读诗词,再有学搭配衣裳首饰,春日宴、夏日席等等宴席上用甚么熏香、配合甚么典故,都要学。”
自此,南枝与七姑娘作同桌,同一块吃住同一块学习。
下了课,南枝陪着七姑娘去请安,晚些了,回到东厢房,七姑娘就屏退其他丫鬟,单独留下南枝,问她,“你可知我为何让你跟我上学?那嬷嬷,你又知不知道是甚么身份?”
南枝点头又摇摇头,“上学这事奴婢听秋扇说了,有几分猜想,但那嬷嬷,我确实不知。”观行为举止,那嬷嬷来头应该不小。
“你上来,今儿咱们一起睡。”七姑娘拍了拍床边,南枝照做,又给七姑娘盖被子,等两个人都躺下后,才听见她清脆的声音,“我那三姐姐稀罕你,想要你去给她当差,也不看看她算甚么东西。”
七姑娘重活一回,对这一家子都无甚感情,哪怕是祖母,也不过是利用,更别说对上堂姐。
“哼。”那秦家是个火坑,南枝这样的好孩子,断不能跳进去。
南枝心里一跳,这七姑娘胆儿真大,可见上辈子估计遭遇了不少事。
“姑娘,我哪里也不去,就跟着你。”南枝这人,她是心狠手辣使得,甜言蜜语也使得,这会子为了哄七姑娘高兴,甜滋滋的话那是想也不想就说出口。
“我知道。”七姑娘转过身子面向南枝,见她眼睛大大,还有些懵懂,便又想起溺水以及面对那一脚时她用这副小身板救了她,活了两辈子,才遇见这么一个为她拼命的丫头,心里酝酿着百般滋味。
况且她经历不少,内里成熟,看南枝就跟看小孩一样。
“你就跟着我,荣华富贵少不了。”
待说罢这句,七姑娘捏了捏南枝的脸,又说,“那嬷嬷姓白,宫里头出来的,请她难,上她的课更难,但只要学好了,往后就差不了。”她这也是为自个考虑,在宫中两三年,她会的东西不少,可没个正经名头,她如何拿出来用?
如今使计谋教老夫人聘请了这位白嬷嬷,往后她的一切就有了出处,总归不是惹人怀疑。
再有,她已经想好了,往后入宫,把南枝带去,所以她的规矩也得从这个时候开始学。
“可白嬷嬷这般有身份,其他姑娘不眼热麽?”南枝大胆地问道,七姑娘对她敞开心扉,为她好,她不是木头,如今自然也为她考虑。
“眼热,却也没法子。”七姑娘解释,“三姑娘就要出嫁,四五六这三个姑娘与我不算亲,往下亲近的,一个被关着,另外些还小,纵使大了想要跟着分一杯羹,也不容易。”
七姑娘这般说,
南枝顺着她的话回忆,四五六那三个姑娘都是其他三房生的,礼法上与老夫人自然是亲密,可内里关系,却不甚亲。她们不敢提,自己这房敢提的又在禁足,亦或是还小。
这般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抓得真妙!
“姑娘为何要我也学?其他姐姐不用吗?”南枝状似不经意间问,“我知道姑娘为我好,让我有理由不去伺候三姑娘,可上学要学很久哩。”所以她推测七姑娘目的远不止解决眼前的事。
“以后你就明白了,我不会骗你的,别问,且歇息了。”七姑娘不想透露,含糊着说,等南枝“哦”了一声后,她闭着眼预备睡觉,忽然想起甚么,一把坐起撩南枝里衣,“我瞧瞧你的伤。”
“好多了。”南枝感受着七姑娘的指尖在她肚皮上摸了摸,似乎还有点颤抖,“姑娘不用怕,不疼。”
“嗯。”七姑娘想起前世,被踢了一脚的自个在床上躺了大半年才好,她说,“我教秋扇每日炖两盅燕窝,往后咱们一人吃一盅,还有另外熬补气血的汤药,咱们一起喝。这身子好,往后才能经得住事。”
“好,多谢姑娘体恤。”南枝眯着眼睛说,她花费了不少心思,也付出了一些代价,能得到七姑娘发自内心的信任,总算不亏。
*
第二日起来,秋扇进来,一边吩咐丫头给七姑娘洗漱,一边说道:“姑娘,才刚,琉璃姐姐教人请大夫,说是老夫人头风病犯了,姑娘可要去侍奉?”
“我去瞧瞧祖母,早饭晚些再用。”对于老夫人隔三差五的病七姑娘早已心里有数,老夫人到底年事已高,在她十一岁左右便会因为中风而偏瘫,没过两年就走了。
南枝没跟着去,而是去了小厨房,先是打了一圈招呼,与人认识了一番,又说有空闲再请她们吃酒。
她们当中一些人与王娘子相识,故而也给面子,赶忙应了。有些不对付的,虽甩脸子,可到底没说甚。
南枝站在七姑娘身后,余光往老夫人身上望,她唇色青白,手也细细抖着,又抚着头叫疼,状态实在不好。
七姑娘喂她喝药,大夫人先一步到,随后是其他几位夫人,皆神情紧张,在床榻前听候老夫人吩咐。
“你去上课,用不着你。”老夫人说,她自有儿媳们跟前忙后,哪儿用得着孙女。
“祖母身子重要,白嬷嬷也能体谅,孙女要守着祖母。”摇摇头,七姑娘小脸严肃地说道,瞧着祖孙情融融。
这话听着就舒坦,尤其是老夫人年纪大了,正是需要孙辈孝敬的时候,闻言心里大悦,说道:“我说的,你且去,哪个敢在背后说你,我头一个不放过。”
“七姑娘,你就去吧,这儿有我们。”大夫人适时开口,又赞赏道:“你挂心老夫人,便为孝顺,老夫人又念着你的学业,是为呵护,谁不说个好?”
“就你嘴甜。”老夫人目光移到大夫人身上,脸色好了些许。
等七姑娘从福寿堂出来,恰好巳时,日头已经开始毒辣了。
白嬷嬷早已端坐在茶几前,也不急,缓缓地倒茶、品茶,在她们来到之后,便起手流茶,不疾不徐地说道:“坐吧。”
“今日祖母有疾,故而来迟,还请嬷嬷责罚。”七姑娘一说,南枝也跟着行礼,态度十分端正。
“既然是有缘故,我也体谅,坐。”白嬷嬷似乎早有预料,抬手指了指对面的两个位子。
茶几是长方的,左边放着一个白色的双耳喜鹊登枝瓷瓶,此刻瓶里斜插着几支花,又并了绿叶,煞是有意境。
中间摆放着茶具,以及点茶所需要的茶匙、茶针等等工具,一应具备。
“今儿我们学点茶,品茶,其实茶叶好不好端看各人说,有人喜欢微苦的青山小种,有的人喜欢甘甜的雨后白眉,那这好与不好,都没个定数,故而,咱们具体学的,是姿态。”面前的茶盏是青色的,上头烧了些许不规则裂纹,白嬷嬷一手端起来一手拿着茶盖轻轻旋转,击打出清凌凌的响声。
先是闻、嗅,后是抿、尝,慢而雅。
她的手保养得宜,只有几条细细的皱纹,配上动作,反倒有岁月的沉淀,容易教人沉醉进去,满心记着这雅致有韵味的手法。
“咔”的一声,茶盏被放回原处,南枝恍然回神,余光打量到七姑娘同样也是这个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