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躺在槐花树下, 如平常般地睡着, 再也不会醒过来。
这些日子,李商陆一直想不通,为何每次想到沈长异的死都会感到一阵愤怒和痛苦。
她甚至怀疑过那是恨,深入骨髓的恨, 到九泉之下仍不能消解的恨。今日见到那幻境重现, 她才迟钝地想通。
原来是后悔啊。
李商陆讨厌后悔, 她绝不会让自己后悔,所有事都要让自己不留遗憾,想看的花当天必须要看, 想吃的饭晚上一定要吃,走过的路死也不回头看。
沈长异的死,是她人生第一次后悔。
这两个字让她感到一阵恶心想吐, 恨不得立刻将这字眼从脑海里挖出去。
对,她不要后悔。
不是她的错。
她原本也想好好过这一生,嫁给沈长异那天她也想过要把沈家当成自己的家,经营铺子,管理家账,就这样一辈子和沈长异平凡普通地过下去。
毁了这一切的人不是她,是天。
如果不是天要她身边的人一个个死去,她原本也能幸福美满。
沈长异的死,也不怪她。
如果贺兰烬没有找到她,用重金诱惑她去过更好的人生,她怎会选择杀人?
是贺兰烬要借她的手杀沈长异。
是他们一个个都来逼她,不是她的错。
李商陆扶着额角,神色倦怠,静默不语。
贺兰烬沉沉看着她,俯身下来,想去牵她的手,“回去吧,外面太冷,会伤了你的身子……”
话音未落,刺啦一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把匕首穿透他的胸口,李商陆缓慢抬起眼,一寸寸将那把匕首抽出。
鲜血滴落在雪地,烙印下朵朵暗色的红梅。
贺兰烬怔然看着她,仿佛感觉不到痛。
“贺兰烬,你是魔。”
李商陆没有法力,没有天资,只是一个普通到街上到处都是的凡人。
可她偏生猜出来了,眼前这个披着人皮的男人,是从地府里爬出来的魔。
早该想到,像他们这样的人,在这话本子里永远都会是那些善良的好人们的对立面。
她是坏人,贺兰烬也是,所以他们必须阴险狡诈、恶毒残忍,否则又如何衬托那些好人高洁美丽、神圣无暇的人格?
贺兰烬吐出一口血,艰难地撑住身子,抬眼看向她。
那样冷漠的神色,自高而下地俯视,竟让他有一瞬间将李商陆与沈长异混淆。
怎会像他?
李商陆一身除魔的本事都是他亲手教出来的,怎会像他?
不许像他,不可以。
“这刀捅得真准,你开始恨我了么?”贺兰烬将齿间血沫吐出来,直勾勾盯着她,笑了笑,“你恨我也是好的,我巴不得你恨我呢,反正你恨着恨着也会变成爱,商陆,你太心软了,只一刀怎么够,我不是教过你,除魔时刀上一定要涂毒。”
李商陆冷眼看着他,将那把染血的匕首随手甩在地上。
“我不恨你。”她漠声道,“我只是好心为我夫君报仇,你要杀沈长异,又不是要杀我,哪里轮得到我来恨?”
贺兰烬面色微顿,有些难以置信地笑了声,“你说什么?”
“我这辈子什么都没做。”李商陆裹紧身上裘衣,那是沈长异给她买来的衣服里唯一一件能穿的,虽然样式不好看,但很暖和。
她笑着又重复一遍,只是眼底毫无感情,“我没杀他,那药包已经被我埋在竹林里,要杀他的人一直是你,你们之间的恩怨,与我何干?”
贺兰烬死死盯着她,“你以为这样说,就能继续堂而皇之抛掉那些过去,继续跟他生活在一起?我不信沈长异得知此事后不会与你心生芥蒂,也不信他永远不会报复你!”
李商陆充耳未闻般走进疏桐阁,声音平静,“你大可以告诉给他听听,顺便帮我问问,他打算怎么报复我。”
她不会走回头路的,哪怕前面一片漆黑也会走下去。从今天起,那个害死沈长异的人是贺兰烬,不再是她。
她已经为沈长异报仇雪恨了,他们两不相欠。
“李商陆!”
贺兰烬踉跄着起身,想要朝她走去。
“对了,那把刀的确涂着毒。”
“走好。”
他动作骤然停在原地,眼睁睁看着李商陆不紧不慢地将房门合上,眼前渐渐模糊。
贺兰烬冷戾盯着那扇门,嗤笑了声,像是自嘲。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玉捏碎,身旁很快腾起魔雾来。
“尊主,沈长异正在赶回明昼宗。”
贺兰烬阴沉看着疏桐阁亮着烛火的小窗,淡声道,“换具身体,这具拿去烧掉,不要留痕迹。”
“是。”
*
门缓缓阖紧,李商陆靠在门边,呼吸又开始急促。
她深吸一口气,掌心按在胸口,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许久,她这才想起自己炼制的去嗔净念丹,颤抖的手打开药盒,李商陆搁入口中,嚼碎咽下。
微微的苦。
半炷香时间已经过去,毒药发作,贺兰烬必死无疑。现在世上知道那件事的人,只剩下沈长异。
说不定他根本没介意,早就将此事忘掉了。可沈长异从小记性就好,看过的书一遍就能背出来。
不过就算记得又怎样,这么长时间,他根本没有提起过这事。可万一他心中的确有芥蒂呢?
李商陆脑海一片混乱,不断地自我反驳,忽然听到婴儿啼哭,她短暂回过神来,起身走到榻边,将小柿子抱在怀里轻声地哄。
刹那间,她动作顿住。
——指尖,沾着血。
李商陆努力令自己镇定下来,把哄好睡着的小柿子搁回软榻,走到水盆边一遍遍地洗手。
不知洗了第几次,手指已经脱水发皱,她却仍觉得上面沾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她冷沉着脸,继续洗。
忽然间,房门开了,冷风裹挟着雪花飘进来。
李商陆瞳孔疾缩,下意识抬头看去,对上一双满是忧虑的眼。
“商陆,你怎么了?”
他匆匆关紧门走进来,掌心覆在她的心口,“吃过药么?去嗔净念丹还剩几颗?”
李商陆默然看着他。
“怎么不说话?”
沈长异一刻未敢停歇赶了回来,发顶满是雪花,身上道服也被雪浸湿。
商陆出事了。
想到这个可能,心尖就像着了火般,那魔将究竟是谁的属下,杀了多少人,有没有去过芳草城,他什么顾不上审问,一剑杀掉,甚至把受伤的谢渡随手丢给了城中百姓便离开了。
李商陆仍凝着他,一言不发。
就在沈长异急得要去帮她找药时,她终于开了口。
“你用法术,替走了我的痛感。”
她在叙述,并非疑问。
沈长异身形一顿,回眸看向她,声音小了些,“你知道了……”
见他承认,李商陆闭上双眼,心头某根勒紧的弦霎时崩断。
为什么总是让她显得那样恶毒?
他在替她承受生育剧痛的时候,她在满腔怨怼地气他没有陪自己。
她刚说服自己,试图将一切罪责推到别人头上时,他一边承受心悸之痛,一边千里迢迢冒着风雪赶回来见她。
“沈长异。”她倏忽轻声唤,“我杀人了。”
听到她的话,沈长异神色错愕。
“我杀了贺兰烬。”
如何?
这下沈长异还要怎么帮她开脱?
李商陆盯着他看,不放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沈长异也望着她,半晌,他淡声问,“尸体在哪?”
“就在门外,你回来时没有看到?”
“没有。”
“匕首呢?”
“也没有。”
李商陆微微怔愣,绕过他,去开门。
疏桐阁外,没有贺兰烬的尸体,也没有那把沾满鲜血的匕首,就连地上的血迹,也早已被大雪覆盖,不知所踪。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