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稚鱼喟然,“排兵布阵全不行,蝇营狗苟争头名。”
杨杲勃然大怒,手猛地一掼,将她摔在地上,脸上半点温情也无,喝道:“请娘娘快些回宫。”
当即就有两个宿卫上前,左右抓着肖稚鱼的肩,动作粗鲁将她提了起来。肖稚鱼刚才被杨杲摔地重,腰背皆刺痛,此刻被宿卫抓着,倒抽一口凉气。杨杲却撇过头去,眉宇间一片漠然。
肖稚鱼被宿卫押走,她走得慢,宿卫也不敢如何大力推搡。才离开城门,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震动,仿佛如滚雷般,渐行渐近。
杨杲骤然变色,一声“不好”脱口而出。
宿卫具是露出慌乱神色。杨杲命左右示警,将宿卫守军调来,带着几个宿卫拔腿就往城墙台阶走去。
肖稚鱼冷眼旁观,听几人交谈,知道外面是大军行进的声音,只片刻功夫,那声音已潮水似的逼近,兵士齐声高喊着“开门迎驾,陛下回宫”,那声音穿破黑夜,透过城墙,让阖宫上下都听得清楚分明。
宿卫全乱了,不知所措。
杨杲站在墙头上,脸色煞白,他算着日子,大军该在两三日后抵达,却不想今夜就已到了宫外。避开他的耳目,进城都没让他知晓——可见城中早有官员与皇帝联系。
杨杲心头烦躁,却不得不尽快做出决定。
他没有过多犹豫,当即跪倒对着墙外叩首,拔高声音道:“迎陛下回宫。”又吩咐将士“速开城门”。
肖稚鱼站在不远处,看着宿卫纷纷奔向城门,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宿卫此刻已顾不上她。宽阔沉重的城门在一阵令人肉酸的嘎吱声中缓缓洞开,露出外面黑压压齐集的军士。
几匹快骑奔入宫中,肖稚鱼一个激灵,抬脚就往回跑。
昏君回来,她必死无疑,心中明白躲不过,可能多活一刻总是好的。
肖稚鱼健步如飞,刚要逃到山石后,耳边恍惚听见身后有道破空声,突如其来的剧痛从背脊穿透到胸前,她站住脚,眼泪滴落——早已是注定的结局,为何还是感到悲伤。
——
“小鱼儿。”
肖稚鱼猛然睁开眼,怔怔看着上头青色的床帐,素色料子,顶上破了个洞,勾起她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肖稚鱼不知想起了什么,呆愣不动。有一只手突然搭在她的额上,清脆的声音响起,“怎哭成这样,是魇着了?”
肖稚鱼转动眼珠,看见一张极熟悉的脸,少女十七八岁的年纪,杏眼桃腮,穿着竹青色素绸衣裙,发髻如丛,正担忧地看着她。
肖稚鱼这一惊非同小可,“阿姐?”
这是她的长姐肖如英,取名自魏风中的“美如英”,人如起名,生得俏丽多姿,是远近闻名的美人。
肖稚鱼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泪水奔涌而出,“阿姐,真是阿姐?”
肖如英蹙了下眉,伸手在她脑门上屈指一弹,“你睡糊涂了?阿姐都认不出?”又从床边拿了帕子,给肖稚鱼擦脸,动作温柔,嘴里却如倒豆子似的,道,“都是那几个林氏子,混账东西,竟敢拿你取笑,别听他们胡说,便是家中穷的揭不开锅,也不会将你卖了做奴婢。呸,什么林氏子弟,没个轻重,吓唬个孩子,亏他们还自称诗礼传家。”
肖稚鱼听她絮絮叨叨,埋怨郭氏。她先是诧异,随即又震惊,抬起手翻来覆去看着,又掐了自己掌心一下,刺痛传来,才让多了一份真实感。
“你这是怎么了?”肖如英说了半晌,越发担忧起来,“莫非林家子还说了其他难听的?小鱼儿,你莫吓阿姐。”
肖稚鱼听她关切,鼻尖一酸,张开手臂,扑上去抱住她,口中直呼“阿姐,阿姐。”
肖如英慌了,拍着她的背,咬着银牙道:“你放心,就算阿兄不在,阿姐也不能让他们平白欺侮人,明儿天一亮,我就去林家找他们长辈评理。”
肖稚鱼感觉到肖如英身上的温软,哪里还听得进什么林氏子的事,心中酸甜苦辣诸般滋味都翻涌上来。她狠狠哭了一场,吓得肖如英不知所措,只抱着她不撒手。
肖稚鱼哭够了,抹了抹泪,环顾四周,见桌椅摆设都和记忆中一般无二。
她那个在齐王叛乱中被杀的阿姐,肖如英,也俏生生就在面前。
肖稚鱼痛哭一场后又大笑了几声,她竟又重活过来,回到了十年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留言,今天感冒鼻塞,暂且这点
第3章
◎阿姐◎
见幼妹先是哭得稀里哗啦的,突然间又放声大笑,肖如英是真慌了,忙伸手拍着肖稚鱼的背,一个劲地问“怎么了?”
肖稚鱼还记得在城门下背后中箭的痛苦,昏睡过来居然又重获新生,这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滋味,实在难以与外人道,就算是至亲骨肉也是一样。肖稚鱼笑了一阵,心情逐渐平复,伸手抹了抹脸上的泪,道:“阿姐,我渴。”
肖如英忙倒了一杯水来,喂她喝下。
肖稚鱼喉咙里干发痒,喝水却仍是慢条斯理的,这也是前世在宫中教养多年养成的习惯。
肖如英瞧着感觉有几分新鲜,幼妹本就生得玉雪精致,现在一举一动更见优雅,观之悦目。她揉揉肖稚鱼的头,道:“刚才是怎么了,和阿姐说说。”
肖稚鱼轻轻摇头,道:“做了个噩梦,实在吓人。”
肖如英放下茶碗,掀开被子躺了上去,睡在肖稚鱼身侧。她比稚鱼年长五岁,今年虚岁十七,前几日长兄肖思齐外出拜访师长,家中只剩下姐妹两个和婢女潮落,肖如英不放心,搬来幼妹屋中同睡,到了夜半肖稚鱼睡梦中苦恼将她惊醒。
肖如英掖着被子,将肖稚鱼塞地严严实实的,又轻拍了两下,哄着道:“有阿姐在呢,什么都不怕。”
肖稚鱼躺着睡不着,又盯着床帐上的破洞看,死后逃生的感觉仍在,她看着这个记忆中的小洞都觉得亲切。
肖如英顺着她目光看去,道:“再等等,阿兄那里月底如有结余,就给你换顶帐子。”
“阿姐不必如此,阿兄正是需要应酬走动的时候,家中银钱应先紧着他用。”
肖如英瞪圆了眼,忍不住摸她的脸,“你……这是怎么了?”
家中兄妹三人,靠着微薄家业,过得不算富裕,但稚鱼在兄姐精心照顾下长大,不知生计艰难,有几分稚气骄纵,时常撒娇讨要新衣裳和用物,今夜突然说出这样懂事的话,让肖如英又喜又惊。
肖稚鱼抱住肖如英的手臂,道:“一顶帐子算什么,日后我让姐姐用鲛纱金丝帐,珍珠为坠,赤金为勾。”
肖如英在她额头上一点,“也不知哪里听来的,拿来卖舌。”
肖稚鱼笑了笑,阿姐自是不知,再过几年她还真有这么一顶鲛纱金丝帐,奢华之名传遍都城。可见世事难料——肖家既会经历富贵泼天,转眼又家破人亡。
说起他们这一支肖氏,起源东郡。本朝已废弃前朝之法,不再以士庶定籍,但旧法虽除,旧习却难改,各地豪强士族仍以出身论人。肖氏祖上也是士族出身,家中收有不少书籍字画,肖氏在东郡家世不显,是士族末流。肖稚鱼的父母早年感染疫病而亡,长兄肖思齐支撑门楣,带着姐妹两还有仆从三人从族中分出来,到登丰县定居。
登丰县靠近都城洛阳,地产丰饶,人物秀丽,容易进学。本地有林姓大族,肖思齐当日迁来之时上门拜访过林家,不知谈妥什么,从此肖家三人托庇在林家之下,在此处安家。原本相安无事,大家族照顾落魄士族之后也算一段佳话。
但几年过去,肖如英到了豆蔻之年,貌美之名远扬周里,林氏年轻子弟经常结伴来到肖家附近转悠。这些人自视甚高,又觉得肖家受林家庇护,便低了一等,时常说些轻佻话来撩拨。肖如英自幼照顾家中,性子刚强泼辣,不受那些林氏子弟的闲气,偶尔还会告到林家长辈面前去。林家一向自诩家风清正,自然要严管。如此以来,那些林家子不敢明面上放肆,但背后弄一些事却是不少。
肖稚鱼搜肠刮肚,终于想起,应该是那些林家子又来肖家附近,见她年幼标致,看起来又不如肖如英那般强硬,便说要将她买去家中做奴婢。
肖稚鱼想起这段往事,心中冷笑。林氏这样县中家族实在算不了什么。日后洛阳长安的那几家门阀才叫厉害,她与兄长姐姐不知吃了多少亏才在都城中立足。前世肖家才有起色,朝廷就起了动乱,齐王造反,她的兄长为了她这位皇后奔走,死在去调兵的途中,她的阿姐,在齐王入京那日被乱兵所害。
双目微红,一股泪意又涌上来,肖稚鱼将这股伤痛强压下去,暗自赌咒发誓,绝不会让这些祸事重演。她在城下被捉住之时,自知已是绝路一条,但现在重活一世,就是她气数未尽。
把眼泪咽回去,肖稚鱼在心中对自己说,这些血泪,迟早要让那些辱过她弃过她害过她的人流。
肖如英轻轻哼着小调,肖稚鱼感觉到久违的安心,渐渐睡了过去,这晚她睡得沉,肖如英也没叫她。一直到日上三竿,肖稚鱼才转醒过来。婢女潮落端了水进来,给她梳洗,手脚麻利地将肖稚鱼地头发盘成双髻,从镜匣中拿出一对梅花簪,分别插在髻上。
潮落打量肖稚鱼,满意点头,然后牵着她到外面用饭。
等吃完早饭,肖稚鱼坐到书案前,拿着墨研,然后提笔写字。
潮落是家中唯一的婢女,自幼就在肖家,她好奇地看着肖稚鱼,平常都是肖思齐严压下,肖稚鱼才会去看书练字,现在肖思齐不在,肖稚鱼居然这么乖,主动练字,让潮落极为意外。
可惜她不识字,并不知肖稚鱼写的是人名,一连串,到最后几行,是罗贤,杨杲……
肖稚鱼提笔蘸墨,最后又写下李承铭,李承秉。她低头看着这些名字,片刻过后,抬手将纸笺撕得粉碎。潮落见状阻拦不及,惋惜道:“写得好好的,何必撕了,留给阿郎看多好。”
肖稚鱼将那些名字写下,只是怕时间长了会忘记,日后每隔一段日子,她都要把这些名字重复记忆,不能错漏一个。肖稚鱼抹了摸胸口位置,皱起眉头,那晚的箭,不知是谁所放,但利害关系总脱不了那几个。
“幺娘,你想什么呢?”潮落问。
肖稚鱼回过神来,“我阿姐呢?”
潮落道:“二娘子去林家了,说是要为幺娘讨个说话。”
肖稚鱼心知阿姐误会她昨晚痛哭是因为林氏子弟的戏弄,所以又去找林家长辈了。她刚重生回来,虽然前世已经历一回,但细节也不能全记住,早上无事可坐,往日那些小玩具,以她经历两世的心智,也不会去摆弄,于是叫潮落搬个小椅过来。
肖稚鱼坐在家中小庭院中,看着云彩天空,偶尔还有飞鸟振翅而过,她也不觉得无趣,看的津津有味。
快到中午的时候,肖如英回到家中,她两颊生晕,不知是走路赶的,还是气的,进门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肖如英的动作不如世家女那般讲究,但直爽不扭捏,她又生得俏丽,越发增加一份朴质天然,美得极生动艳丽。
“林家三公病了,无人主持公道,说什么累世都读圣人文章,知礼知节,呸,说得倒是好听,明明是那些个无赖满嘴胡诌,却还怪我将小事闹大。”
肖稚鱼见她生气,倒了杯茶水递过去。肖如英心中越发过不去,道:“让我家小鱼儿委屈了。”
肖稚鱼道:“我忘性大,他们说得我早不记得了,应该和阿姐说的,累得阿姐还为我特意去一趟林家。”
“你这孩子说话的样子怎么突然像阿兄了?”
长兄肖思齐说话最是礼貌圆滑,面面俱到。
肖稚鱼眨巴两下眼,脸上扬起笑,凑到肖如英身旁,道:“阿姐今日去见着什么说给我听听。”
肖如英想起林家就一肚子气,但经不住肖稚鱼磨,还是说了出来。林家在登丰县颇有威望,但其实家中并无高官,只有两人外放为官,如今家中子弟也不见有成器的,倒是林家四娘子,秀外慧中,两年前嫁给郑县郭家。这郭家是太原郭氏的分支。
“说起来林家如今行事越发张狂,也全是因为郭家。我刚才去的时候,看见林家内外都在打扫,要迎客的样子,听说就是郭家的人要来。”
肖如英说完,见肖稚鱼神色怔怔的,心又提起来。
肖稚鱼将脸上闪过的异色收起,咬牙说了句,“郭氏。”
肖如英以为幼妹年纪小,便有意解释,“太原郭可就厉害了,家中出过皇后,不过郑县这一支还要差些,等过些日子郭家的人来了,县里都会热闹。到时阿姐带你去吃缠丝糖。”
肖稚鱼连连点头,伶俐可爱的样子逗地肖如英心情转好。等肖如英转头找潮落去忙着去做午饭,肖稚鱼笑容立刻就淡了,郭家她怎会不知,前世她能做皇后,还是依靠太原郭氏之力。只是这份助力,却不是那么容易换的。
她的阿姐嫁给郑县郭家二郎,三年后又遭休弃,受尽折辱。
肖稚鱼想起郭家在前世拿捏他们兄妹的那些伎俩就犯恶心。她记于纸笺上的名字,其他的还能徐徐图之,但是郭家,却是当下就要面对的。
第4章
◎长兄◎
肖如英和潮落很快做好饭,一盘肉片,两盘蒸菜,还有什锦汤。肖稚鱼姐妹坐下用饭,潮落则将饭菜单独分了两份出来,去找蒋叔一起吃。蒋叔是潮生潮落兄妹的叔父,当初肖家搬到这里,只有他们叔侄三人跟着。蒋叔看家护院,潮生跟着肖思齐,潮落则照顾如英稚鱼两姐妹。
肖稚鱼想着郭家的事,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肖如英盛了碗汤放到她面前,口中劝着多吃点。
“阿姐,郭家的人你可曾见过?这次要来的又是谁?”
肖稚鱼刚才想了许久,也没记起来肖如英是如何嫁去郑县郭家,前世这个时候她才十二,家中有什么事兄长与姐姐也不会特意与她商量。等到三年后肖如英被郭家休弃,肖稚鱼就记得很清楚,回到家中的阿姐消瘦憔悴,大病一场,等病好后连性子都变了许多。
那时她将要入豫王府,日日都要学规矩,身边总有人看着,姐妹两个连贴己话都说不了几句。等豫王登基为帝,她好不容易在宫中立足,向皇帝讨恩典阿姐接入都城。哪知皇帝听了却冷笑,道:“你阿姐的名声我倒听过,倩妆盈巷,轻狂放浪,所作作为让人羞于启齿,你若珍惜脸面,这话永远休提。”
肖稚鱼被他训斥一顿,托人私下打听,才知肖如英在家中这些年,与当地几位士族郎君过从甚密,还有富商才子也有往来,家中日日宾客盈门,笙歌达旦。
听了这些,肖稚鱼不嫌弃阿姐的名声,只是为她心疼。又等了两年,她还是派人将阿姐接入都城,姐妹两个见着一面,肖稚鱼这才知道,肖如英在郭家流过两胎,伤了身子,再难生育。而她之所以落胎,一回是撞见郑家二郎与婢女私情,第二回 则是被家中妾室算计。
等大夫为她诊断再无怀胎的可能后,郑家又很快为二郎相中另一家士族女郎。肖如英被休弃后曾相看过不少人,却也没遇着合心意的,她经过郑家的事,心灰意冷,也干脆就想开了,寂寞时召人来相聚饮酒作乐,偶尔也与年轻士子亲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