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玄影又是一阵呛咳,咳了个脸红脖子粗。
“他们并非莽撞之人,应当是那刺客被抓自尽了。”
齐明:“啊?死士?”
这可悬乎了,什么仇什么怨呐!
裴峥望向窗外,月光如水,影影绰绰的树影下,不知何故惊起一阵鸟鸣。
他思量着刺客刺杀他的动机,觉得事情走向越来越扑朔迷离了。
“不打紧,京城重地天子脚下,翻不出什么浪花,暗地里的阴谋诡谲不少,明面上的杀人放火之事鲜少。”弗玄影说,“也许只是凑巧,刺客杀错了人。”
裴峥颔首没接话。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杀错人便罢了,若真是冲他裴峥而来,他倒想会会这背后之人到底是哪路神仙。
小火炉里的火噼里啪啦作响,弗玄影从袖中摸了摸,摸出一包南楚特产百花糖扔给裴峥和齐明。
当年裴峥和齐明年纪小,练功累得紧,哭得嗷嗷叫,除了棍棒伺候之外,弗玄影还得用这蜜糖哄。
齐明乐了:“师父,你还当我们十来岁呢。”
裴峥一哂,拈起一块蜜糖送入嘴里。
他们师徒也有好几年没见了,这些年,他在边陲历练,师父则不知在哪孟浪,神龙见首不见尾。
可他知道,他老人家一直暗中挂念着他,挂念便挂念,他老人家脸皮薄,还不好意思承认。
偶尔往军营寄封书信,东拉西扯写一堆没用的,什么在南海遇见一头比人大的胖头鱼,什么东海的鱼味道最鲜美,往往在最后角落里,才正儿八经落下几行字。
那字里行间还是首藏头诗,连起来读是“师父念你,思之如狂”,把裴峥风骚了一脸。
裴峥自小没父亲疼,师父就是他的父亲。萧氏过世后,年幼的他感觉天都塌了,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弗玄影给了他所有能给的关怀,他没有妻儿,把裴峥真心当儿子疼。
弗玄影干咳一声,摇摇头自嘲道:“为师没出息,总把你们当小孩子看待,孰不知,你们一个个长得牛高马大,都比为师高了。”
弗玄影无端生出几分华发已生年华已老的怅然。
裴峥给师父斟了酒,弗玄影指间搓着花生米就着酒喝。
大半壶酒下肚,弗玄影松了酒杯道:“子霖,若你执意留在京城,从文也好还是剑走偏锋搏异路功名也罢,都是你的选择,京城看似岁月安宁,可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官场上看不见的东西比军营凶险,往后你事事要多加小心。”
裴峥:“是,师父。”
“至于宁信侯府…与宁信侯府来往时注意分寸,免得他们日后阴沟里翻了船,你凭白受牵连。”
裴峥敛眸:“徒儿知道。”
关于裴峥的前程,弗玄影向来不多言,他只管教他读书教他练功,至于裴峥想做什么,随他自己。
五年前,裴峥说想要离京从戎,他不反对,如今裴峥打算留在京城,他亦无异议。
许是今日吃多了酒,话多了些,便多叮嘱了几句。
齐明觉得师父多虑了,插嘴道:“师父竟吓人,把京城说成了虎狼窝。”
弗玄影笑笑没多言。
过了片刻,他突然一抬眸,指间在杯盏上轻轻敲了一下,说:“子霖,我怎么听说你此次回京是因为一个姑娘?”
可谓风水轮流转,这回终于轮到裴峥一口酒卡在了嗓子眼,辣气直冲上脸,耳根泛起一片红晕。
弗玄影还没见过裴峥如此窘态,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所谓的“听说”,无非是听齐明说。
齐明那个大喇叭嘿嘿笑着,一缩脑袋躲得远远地看笑话。
裴峥原以为师父会骂他年纪轻轻混账不学好,结果就见弗玄影哈哈一笑,朗声道:“男人这一辈子不外乎追求两件美事,权势和姑娘。”
“你们这般年纪正值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少年郎,有喜欢的姑娘是好事,为师过些日子正欲去东海转转,回来给你带一网兜鸽子蛋大的珍珠当聘礼。”
裴峥不忍戳穿他这个不务正业的老光棍是怎么好意思说出“人生追求两件美事”这种话的,顿了顿,低声道:“徒儿一时犯浑,作不得数。”
齐明多喝了几杯,此时有些上头,起哄道:“公子,你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裴峥莫名觉得有些热,提步去将窗户往大敞开了些。
齐明说:“不过公子,我现在觉得这事也不一定不成,先前我还以为那林家姑娘与裴世子两小无猜感情深厚,这门姻亲指定搅不混,没想到林家竟提出了退婚。”
“裴府一干聘礼都被退了回去,我亲眼所见。啧啧,别说,裴府还真阔气,那聘礼,好家伙,一车又一车,排起了长龙,依我看比苍西郡的马粪还多。”
他这别开生面的比喻随着酒香飘到立于窗跟前透气的裴峥,糊了裴峥一脸。
裴峥神情一闪,倏地回眸:“已经退婚了?”
“千真万确。”齐明说,“不过,听说那裴世子好像不愿放手,醉生梦死了好几回,在莲花楼醉酒闹事砸伤了一个什么曹姓公子哥,被宁信侯亲自抓回去的。”
弗玄影从他二人之间的对话听出了些许端倪,拖着调子“哟”了一声:“什么情况,怎么听着有点复杂。”
齐明在弗玄影的逼视下,吞吞吐吐小声吐出四个字:“横刀夺爱。”
弗玄影一侧身,意味不明地看向裴峥:“嗬,怎么还带抢亲的呢?”
裴峥:“…”
他眉间平静,也不辩,路过小火炉把温好的酒提过去,给师父续上,而后一副做好了洗耳恭听被训的模样。
谁料弗玄影重重一拍他背,朗声道:“男儿就应该有血性,随性而活,喜欢什么便去争,中意什么便去抢,如此才痛快!”
裴峥胸口的伤还没好利索,被弗玄隐这么一拍,险些背了口气。
弗玄影瞧着很是激动,与裴峥一碰盏,豪言道:“好孩子,你若能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为师送你座银矿,聘礼有的是,为师风风光光地给你操办!”
须臾间,聘礼从一网兜鸽子般大的珍珠变成了一座银矿。
裴峥隐约觉得师父是不是喝多了…
第18章 春梦
弗玄影有没有喝多不知道,反正裴峥觉得自己有些迷离。
他们师徒多年未见,有说不完的话,一直把酒言欢到三更天,三人也没分开睡,到最后挤在一张榻上睡得横七竖八东倒西歪。
许是弗玄影应下的那座银矿太过惊人,让人印象深刻,当晚,裴峥没再做噩梦,而是梦见一场离奇又奢华的婚礼。
梦中新娘凤冠霞帔,美艳无双。
红烛摇曳,鸾凤颠倒。
四更天刚过,鸡都没打鸣,裴峥便一身燥热地从梦中醒来,怀中抱着的新娘变成了齐明,他一睁眼看到与齐明头对头额抵额,惊了个好歹。
鼻息错乱,内衫已浸透,梦境是那般真实,鼻尖隐约还残留着姑娘身上清甜的香气。
裴峥觉得自己疯魔了,真是中了林家姑娘的邪!
他感觉自己就像话本中被狐狸精迷住,勾了魂的秀才。
之前,虽然离谱,也仅限于梦到林家丫头惨死的画面,梦里是悲是痛,如今一转眼,陡然变了味,梦境缠绵美妙,是明目张胆的肖想!
他自认自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没那般龌龊。
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他发誓他没有过那般下流的念头。
弗玄影与齐明睡的鼾声四起,此起彼伏比着谁的鼾声更悠扬,裴峥怔怔地呆了片刻,猛地推开齐明起了床。
他先是舀了一瓢生水灌进肚,而后脸色很臭地走到院中给自己冲了个凉水澡,把体内不安分的躁动浇了个透心凉。
天色尚早,但已再无睡意,裴峥收拾好自己后在鸟叫虫鸣声中练了一套刀法,大汗淋漓之后,提了桶水又把自己从头到尾浇了一遍。
那一个清晨,他前前后后冲了三次凉水澡,终于将脑中不堪的画面浇了出去。
当弗玄影伸着懒腰懒洋洋走出房门之时,他徒弟已把早饭做好了,正站在树下不知发什么呆。
弗玄影挪到灶台一看,破天荒,大早上,裴峥居然烤了一只野兔。
“嚯,起这么早?”弗玄影闻着香味问道。
“唔。”裴峥闷声回道,“这几日间或昏迷着,睡多了。”
齐明打着哈欠一脸歉意,睡过了头,偷了一次懒,不过歉意归歉意,啃兔头他啃得最欢快。
早饭之时,弗玄影对裴峥说:“今日去趟太清观吧。”
裴峥点头应下。
当年,裴峥是在安葬萧氏之时遇见的师父,师父于太清观给萧氏立了一个往生牌位。
裴峥不信神佛,人死如灯灭,血肉化尘土,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既然师父寄情于此,他便遵从。
算来,上一次回京还是三年前,也该去太清观祭扫一下。
秋日的京城艳阳高照了几日后,又开始秋雨纷飞,用完早饭,天色暗了下来,开始下起了小雨,裴峥与师父、齐明冒雨赶往太清观拜祭。
往生堂里,与萧氏牌位挨着的还有一个无字牌位,那是师父的故友。
裴峥不知道师父的故友是何人,但猜想他们之间情谊一定很深厚,师父那般洒脱一个人,从前每每从太清观祭扫回去,总是喝得酩酊大醉,眼眶泛红。
裴峥给萧氏磕完头之后,恭恭敬敬给师父的故友也敬了三炷香。
游廊下,弗玄影一只手拉过裴峥重重抱了他一下:“子霖,见完该见的人,为师也该走了。”
裴峥一怔:“师父,不多呆几日吗?”
弗玄影看着他笑了一下:“怎么和齐明那小子待久了,也变得婆婆妈妈。”
裴峥眼中有不舍,温声问道:“师父何时还会来京城?”
“不好说,看情况吧,先去东海过个冬,为师想念东海那口鲜美鱼汤想得紧呐。”
师徒二人相视一笑,顿了须臾,弗玄影拍拍裴峥的脸:“若你有喜事了,师父一定及时赶来。”
裴峥神色微变垂下了眸子。
“走了,徒儿们。”弗玄影背对着裴峥和齐明举起手臂冲他二人挥了挥手。
说罢,他踏入雨中,裴峥刚要为他撑伞,弗玄影身形一闪,瞬间不见了踪迹。
雨斜斜打入伞下,齐明抹了把脸:“师父真狠心,怎么说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