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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陆笑兮和阿弥走远、木匠收工回去休息,宋彧僵硬的身体才放松下来,耳尖的红晕也慢慢褪去。
这会儿四下无人,他拖过轮椅,费力的把身体从靠背椅挪到轮椅上,试着像陆笑兮演示的那般,跨越门槛和坑坑洼洼。
果真和她说的一样简单不费力。
他一个人把轮椅推过门槛,走到平坦的路上,十几年来头一次感觉自由和轻松。
而这一切…都是那个突然出现,向他示好的小娘子带来的。
妖精转世报恩?呵,这世上哪来的妖精,又何曾真有转世之说?不过是掩盖真实目的的说辞罢了。
这小娘子故意接近他必有其他目的,而且他一定会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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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在书院,不少学生都注意到了宋彧轮椅上的新配件,看他可以自由跨过门槛,都啧啧称奇。
也有同窗暗暗不好意思,想着从前宋彧不方便,自己也没帮上什么忙,这会儿待他也客气了不少。
这都是陆笑兮乐于见到的。
接着的几日,她每天上学都很热情的跟宋彧打招呼,但对方还是和从前一样不理不睬,恍若未闻。
仿佛之前一起去改装轮椅的不是他,而是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另一个人。
最大快人心的要属郑航一行了,每天变着法的嘲笑陆笑兮,说她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但陆笑兮完全不在意。
人人只见宋彧的残废,只有她见过他不一样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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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将至,冷风瑟瑟。在书院的时间仿佛过得飞快。
这日下午天气转暖,书院没有上课,而是举办了一场一年一度的品茶会,所有的授课先生和学生都会参加。
院子里,先生们坐在上首位,座下右手边是甲班和丁班,左手边是乙班和丙班。
班内的位置没有规定,陆笑兮特意把位子选在了甲班的最末尾,这样可以和丁班的谈书萱凑在一起。
其他学生们都是熟悉的人坐在一堆,陆笑兮注意到,只有宋彧依旧是孑然一身,左右两边各空出一个位置。
文人品茶可不是简单的喝茶就完了,茶和文学艺术从来不分家。
说好听点,是文人交流学术,说不好听,那就是找学生们上去表演才艺。
可今年又有些不一样,说是请到了好几位国子监的先生出席。
国子监是官方机构,和华林书院这种民间组织不一样,里边的先生都是有朝堂官职在身的,有的甚至可能会负责明年的秋闱。
要是能趁此机会给国子监的先生留给好印象,无论是科考还是后面入仕,一定都有帮助。
不少学生都跃跃欲试。
“击鼓传花开始——”姜先生吩咐。
鼓声响起,一朵红色的布艺仿真花在学生们手中传递,不多久就停在甲班一名男学生手里。
他兴奋的站起来,作了一首关于茶的七言诗,赢得了几位先生的赞美。
后面传到的几人也都拿出拿手绝活,显然是早有准备。
陆笑兮不想出风头,也没这个必要,每次传过来,连花都没接,就让邻座的男学生直接拿走。
又一阵鼓声停,众人都跟着望过去,发现这次花留在了乙班的范围,还恰恰落在了乙班唯一的女孩子,聂瑶手中!
“聂小娘子可想展现什么才艺?”姜先生亲厚的问她。
“聂瑶愿献舞一支,以谢书院和先生们的栽培。”聂瑶垂首回答。
话音刚落,学生们就都忍不住的小声议论起来,还偷偷有点小兴奋。
聂瑶读书已经这么厉害了,还有才艺,若是男子,岂非奇才?
看到她,大家又都不由自主的想起甲班的陆笑兮。
陆笑兮成绩更好,生得也更惊艳动人,但相较之下,她这段时间更低调,不像聂瑶前几天作词,这几天谱曲,常常惊动书院。
姜先生道:“献舞自然是好的,只是今日在场没有乐师,无伴奏,如何起舞?”
“聂瑶记得书院里是有琴的。”聂瑶突然转过身子,面对陆笑兮的方向,“听闻陆家娘子琴艺了得,可否为姐姐伴奏一曲?”
陆笑兮挑眉。
原来坑挖在这里等她跳呢。
众人更兴奋了,两大才女一起献艺,这可是平日里打着灯笼都没机会见的场面啊!
郑航一行见陆笑兮不接腔,更是高声叫好,生怕她不上去出这个丑。
“笑兮,怎么办?”就连一贯反应慢半拍的谈书萱也反应过来聂瑶的心思,抓着陆笑兮的衣袖忧心不已。
陆笑兮安慰的拍了拍谈书萱的手:“聂家姐姐谬赞了。“妹妹已经数年没有碰琴了,现在弹奏不了了,还请姐姐另请高人吧。”
聂瑶却是不依:“陆娘子哪里的话,路娘子去年还凭借一曲《洛神赋》名动京城,即便没碰琴了,也不至于忘得这么快吧。”
说话间,已经有人把书院的琴搬来,架在了陆笑兮面前。
“准备得有够充分嘛。”陆笑兮微微一笑,“看来这一曲我是非弹不可了。”
“陆娘子请。”
“不知聂家姐姐想跳什么?”
“就跳《洛神赋》。”
第9章 你想嫁给一个残废?
十指流转,轻盈拨动琴弦。
婉转的乐曲从陆笑兮的指尖流出,聂瑶施施然走到场中,甩起袖子,曼妙起舞。
聂瑶的衣裳一眼看上去朴素无华,甩开以后才发现袖口宽大,缝有密密麻麻的金线,舞动起来流光溢彩,煞是好看,一看就是早有准备的。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场中的聂瑶身上,除了谈书萱等人,都没什么人关注陆笑兮。
两人看似配合得很好。
可过了一会儿,有几个对音律敏感的,就发现问题了。
聂瑶的舞快,而陆笑兮的琴慢,刚开始不觉得有什么,跳到节奏更快的部分,陆笑兮的琴音明显跟不上聂瑶的动作了。
本来按道理,应该是“舞”以“琴”为准,“动作”跟着“乐曲”走,但聂瑶的舞动作太娴熟连贯,给人的感觉反而像是陆笑兮的问题——
“是《新洛神赋》!”谈书萱听着突然脱口而出,“聂瑶跳的是《新洛神赋》,后人改编过的,节奏比以前快!笑兮,你也要改曲子!”
陆笑兮听到谈书萱的话,轻笑一声,手上不停,却也没有改曲子。
她弹她的《洛神赋》,聂瑶跳聂瑶的《新洛神赋》,两边都没有出错,却怎么看怎么不和谐。
两个女孩都没有退步的意思,比就比,谁能不被对方干扰,完整的完成这场献艺。
“这两个丫头…明明开始是合作,这下变成了比试。”姜先生在座上苦笑摇头。
几个国子监来的先生也看得透彻,一个故意不说清楚,一个不妥协改曲,但看是两个女孩子,也不想计较谁对谁错,都乐呵呵的等这场无形比试的结果。
正在这时候,场上突然又有一道悠扬的乐曲声响起,由远及近,由低到高,缓缓的掺入进来。
这曲声娓娓动听,像是围绕在四周的弯曲溪流,和陆笑兮的琴声丝丝入扣,高低交叠,缠绕在一起,宛如天籁。
众人不自觉的朝那声音看去,发现奏出曲声的居然是一名坐在轮椅上的少年——
是宋彧!他在吹箫!
他的箫声,和陆笑兮的琴声交织在一起,所表现出来的音韵,已经远远超越了曲谱本身。
几乎没人再去欣赏聂瑶的舞姿,所有人都沉浸在乐曲中,连郑航都嘘不起来了,几位国子监的先生更是赞叹两人的配合。
“已经许久没听过诠释如此精妙的《洛神赋》了。”有人道。
“是啊,两人配合无懈可击。”又有人问,“姜先生,这不是特意给我们准备的节目吧?”
姜先生抚须大笑:“怎会,怎会,在我观察啊,这两个孩子今天也是第一次配合。”
一曲毕,众人鼓掌称赞。
夸赞声中,聂瑶面色发白,快速整好衣衫,垂着头离场。
若是开始时的旗鼓相当还能说得过去,现在被人完全盖了风头,她面子还往哪搁?不说她为难陆笑兮都是好的。
这宋彧,为什么会突然出来帮陆笑兮?!
…
陆笑兮将琴递回去,扭头看宋彧,看他刚把萧收好,神色平静,仿佛刚才获得褒奖的是和他完全无关的另一个人。
周围有学生想上来恭喜恭喜,也被他冷冽的气场拒之门外。
…
“董先生,请等等!”
品茶会结束后,宋彧推着轮椅,追上了一名正准备离开的国子监先生。
那董先生听到声音,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但犹豫一会儿,还是停了下来。
他转身面向宋彧,轻叹了一口气:“你的问题我跟上面提过了,上面也说没办法…你,你还是接受吧。”
宋彧骤然停下轮椅,双手又不自觉的握紧住轮椅的扶手。
“当真,一点希望也没有吗?”
董先生道:“你也知道我朝规定,凡残疾者不能为官,你参加科考徒增一堆麻烦,也是无用,还是免了这桩心思吧。”
世人往往觉得,身有残疾者六根不全,是前辈子作孽种下的恶果,这辈子降临到这个世上是还债赎罪的,所以绝不可能为官。
董先生张嘴还想说点什么,最终只俯身拍了拍宋彧的肩,沉默着离开。
院子里的人慢慢也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