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雨了。
一把素净的竹骨伞遮过头顶,是陆成君撑起了它。他撑着伞,重新走到她身旁,雨幕隔绝了周遭喧嚣的声浪,只余两人的吐息。
良久,他还是开了口。
“那你讨厌我么……讨厌那个做了你十年夫君的陆成君么?”
他想应该是不喜的,不然她怎么会扔掉那张罗帕呢。
薛时依深吸一口气。
“应该是你讨厌我。”
她看向他的眼睛,“你去华严寺拜佛,求下一世解脱,不要再与我做夫妻,这就是我死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不过我的死与你无关,我应该是被蛊虫害死的。”
字字如锥,刺入陆成君心扉,一瞬便至冰天雪地。若不是薛时依神情认真,他险些以为她在说旁人。
“会不会有误会?”情急之下,陆成君直接问出口,“我想,我不会那样说。”
可他并不了解前世的自己,解释起来显得无力。
“我不知道,我也想问的。”
薛时依这么说着,又叹了叹,放弃道:“再等等罢,等你全都想起来。”
那要等多久?早知如此,或许一开始什么都不知道会更好一些,陆成君心里无不失意地滑过这些念头。
现在他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前世陆成君已有几分不悦,对方种下的因,结出的果却全都偿到他身上。
他私以为,这不公正。
“前世的我,是不是很不像话?”
突逢剧变,前途尽毁,人的性情可能确实会发生变化。但那毕竟是前世的事情,陆成君思忖,他现在总不会惹人厌吧。
他需得说清,自己与前世是不同的。
薛时依唔了一声,顺口数落起来,“有点吧,比如你挑嘴,不喜好好用膳。”
陆成君无言,嗯,没说错。
“公务多起来时,不顾及身体。”
这,可不可以说是情有可原?
“外祖说你少时很娇气。”
陆成君微扯嘴角。
少时不知事,锦绣堆里养大,吃的用的是精细了些,家里人便生怕他养成了骄奢淫逸的性子。
可现在他没有很娇气吧。
薛时依已说了三点,每一点陆成君都没法辩驳。这些数落不痛不痒,叫他心里又甜又苦。
啧,他得另寻办法。
“还有……”
薛时依有点想不出来了,侧头去看他。只见白雪一般的贵公子眼眶微微湿润,眼尾拖了一点红,好像委屈极了,却又强撑着。他闭眼时,衬得眼下那颗泪痣更好看了。
薛时依叹了口气,捞过他宽大衣袖下紧攥的手。
只见手心被掐得红痕深深。
“你看,还有这个。”
答案不言而喻。
爱演。
陆成君舒了口气。
嗯,现在心里是真的有些难受了。
“我错了。”
夏末的微雨压不下热意,深一脚浅一脚,都踏进地面的团团热气里。
不知不觉便到了薛府门前,陆成君手里拎着的鲤鱼河灯随着他停下的动作相互撞了撞,它们今年注定要过一个不能在水中远游的追灯节。
薛时依要回府,所以他只能送到这里了。
雨不尽,人却要相隔朱门后。
陆成君立于府前,目送她走进去,却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手腕。
千情万绪只能化作一句乞求。
“还请女娘开恩,别用前朝的剑,斩本朝的官。”
他说完便放手,静静站在原地。
家丁关上门,郎君白衣翩翩的身影一寸寸地被遮掩,好像融化的堆雪。
薛时依心下微动,唤住家丁,“等等!”
扒在尚未合拢的门前,她对着外头的郎君开口,声音低但又坚定。
“纵然是前朝的官,我也——”
“舍不得斩的。”
这一回她不想再把这些话埋在心里了,要说清,要敢爱敢恨,不要再留遗憾。
*
下雨后,水汽混着追灯节的喧闹,让长街上所有气息都变得混乱。
周行之坐在马车里,眉间浮现几分躁郁,骨肉里好像又传来被啃食的异样感,不是很疼,只是密密麻麻的,十分折磨人。
那股淡香随着雨被打乱,远去,消散在湿润的街巷。
“现在回府么?”
周观意知道他的病又犯了,也痛在她心,连带着语气也温柔许多。
与太子一行人告别后,他们乘着马车,又按照周行之的话寻了那香味几条街,最后还是没有结果。
“回去罢。”
周行之听见马车外游人归家的笑语,最后一丝兴致也淡了。
“好。”周观意吩咐了一声车夫,要他驾车驾得平稳些。
她瞧着自家胞弟一身的寂寥暮气,心有不忍。明明是鲜衣怒马的年纪,却偏偏病气萦身,她开口,似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或许明年身子便会好起来,到时候你也能与某家贵女同游追灯节。”
“又或许明年便不在了。”周行之唇角微弯,还有心思开玩笑。
可周观意不觉得好笑,眼里立马盛了泪光,扭过头不看他了。见状,周行之阖上眼,叹了声,修长指节轻轻点膝。
所以你看,亲人的关切爱护,总是使他想长存于世。倘若他身如浮萍,举目无亲,或许不会这般留恋人间,不会执着于活命的法子。
忽然,那股淡香似乎又盈到他鼻尖。
周行之微微蹙眉,一把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只见有两人刚巧旁经,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正若有所感地望来——
是薛雍阳和沈令襟。
见到长公主府的人,特别是马车里这位。饶是交友广泛的沈令襟也有些不自在,抬手打了个招呼,“好巧。”
周行之冷着面,目光划过薛雍阳,闭了闭眼,又将帘子放下来了。
马车车辕咕噜噜转着,很快走远。
街边上,薛雍阳压着火气,挑眉,语气不太好,“他瞪了我一眼,是不是?”
大有一种只要对方敢点头,他就要追上去算账的势头。
“算了算了,别放心上。”
沈令襟连忙劝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常年有疾,听说那病会使人性情阴晴不定,你就宽宥他罢。”
“莫名其妙,他自己掀开帘子的,我们又没凑到他跟前。”
薛雍阳骂骂咧咧的,但最终没有当真追上去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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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2025.08.03)347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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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九万字了,每次看到字数一点点累加,心里都很开心
第27章
孟秋至, 天地间渐生凉寒,梧桐落叶报信,物于此而揫敛。
立于枫山山麓仰首, 入目是望不尽的苍翠, 峰顶是千顷的浮岚,墨客常说它前身是娲皇补天时未用上的翡翠。
薛时依年少入山时, 心里总要论一遍这闲谈的错处,她眼里的娲皇娘娘慧眼独具, 必定知晓枫山遇夏是翡翠,逢秋合该是玛瑙。
这样的稚语,她只对几人提过。
华岩寺在枫山山腰,所以官宦人家一般都乘马车上去。
薛雍阳不自个儿单独坐一辆,偏来跟薛时依挤。树荫叶影缓缓流过雕车华盖, 车厢里金质玉相的郎君懒懒睁了眸子, 有一搭没一搭地跟贵女闲聊。
“所以那日你们最后怎么说的?”
天知道追灯节那日薛雍阳回去时瞧见陆成君在自家府门前罚站的悚然。
“没说什么,”薛时依才不打算告诉他,一本正经地敷衍, “只是说要先等他想起来前世后再谈。”
“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不告诉我陆成君一直都在做前世的梦?”
“我忘了。”薛雍阳一脸坦然。
他是真的没想起来, 所以一直忘了说。
薛时依哼哼唧唧两声, 撇嘴,不怀好意,“这么说, 我也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