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一吹,金叶簌簌而下,美不胜收。
芙儿看得有些痴了,忍不住伸出小手去接那飘落的叶子。
老夫人崇尚礼佛,小佛堂里的香火常年不断。
以往的松鹤堂,总能远远地闻到一股令人心安的檀香味。
可今日,那股熟悉的檀香,竟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苦涩药味。
将花香,草木香,甚至连那金秋的阳光气息,都冲刷得一干二净。
只剩下令人心头发紧的苦。
“大……大公子……”
里屋已经传来一个苍老而虚弱,却又尖利无比的声音。
“谁来了?”
丫鬟战战兢兢地回道,“老夫人,是大公子……带着孟小姐和两位小主子来了。”
话音刚落。
“哐当!”
一声脆响,一只成色极好的白玉茶杯从门帘后飞了出来,狠狠地砸在周从显脚边的青石板上,摔得粉碎。
“滚!”
那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与虚弱,而变得嘶哑难听。
“让他们滚!”
“害死了云儿,如今还有脸回来!都给我滚出去!”
伴随着怒吼的,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周从显拨开门帘,大步走了进去。
孟时岚心头一紧,连忙拉住两个孩子,示意他们先在门外等着。
周从显踏过门槛,一眼便看到了那个侧卧在窗边软榻上的身影。
不过数月未见,祖母竟已消瘦至此。
昔日那个精神矍铄,目光慈祥的老人,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眼窝深陷,面色蜡黄。
身上盖着厚厚的云锦被,却依然像一盏风中残烛,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周从显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从小,父亲对他严厉,动辄便是家法伺候。
每一次他被罚跪祠堂,不许吃饭,都是祖母,颤颤巍巍地提着食盒,悄悄塞给他一碗热腾腾的莲子羹,或是几块他最爱吃的桂花糕。
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
“祖母。”
软榻上的周老夫人,听见这个声音。
她缓缓地,极为费力地转过头。
良久,她却又猛地偏过头去,不愿再看他一眼。
“我不是你祖母。”
她的声音,从齿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来。
“我没你这样狠心的孙儿。”
周老夫人的声音颤抖着。
“就算……就算云儿的哥哥罪大恶极,可是云儿呢?云儿她又何其无辜?”
“我待她如亲孙女一般,她是什么样的品性,我比谁都清楚!”
“她善良,她柔弱,她满心满眼都是你!你怎能……怎能如此待她!”
周从显垂下眼帘,“祖母,京城风雨,已不适合她。”
“她……已经离开京城,去了个清净的地方。”
“清净的地方?”
周老夫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回过头,激动地指着门外孟时岚的身影。
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剧烈地颤抖着,枯瘦得如同鸡爪。
“是你!是你把她赶走的!”
“不,是你身边的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老夫人的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直直射向孟时岚。
“都是她!这个狐媚子,不知用了什么下作的手段,迷得你黑白不分,是非颠倒!”
“显儿,你睁开眼睛看看!你为了她,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激动,一口气没喘上来,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指着孟时岚,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
“当初若不是周家发善心,你早就饿死在哪条穷乡僻壤的臭水沟里了!”
“周家于你有活命之恩,你却忘恩负义,恩将仇报!抢了云儿的婚事,害得她流离失所,你这种人,就不配活在世上!”
这番话,说得极其刻薄难听。
孟时岚站在门口,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成了拳。
周老夫人喘息着,目光越过孟时岚,落在了她身后那两个小小的身影上。
芙儿和胖喜正一左一右,探出小脑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里,写满了懵懂与害怕。
她撑着身子,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愈发尖利。
“我告诉你,孟时岚!”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周家的大门,你永远都别想堂堂正正地踏进来!”
“我们周家,永远都不会承认!休想让你们进我周家的门,入我周家的族谱!”
“你们给我滚!滚得越远越好!”
第310章 我们回家
周老夫人尖利的声音,如同一把冰锥,狠狠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声嘶力竭的“滚”,在寂静的松鹤堂内回荡,久久不散。
孟时岚原本就因这无妄之灾而冰封的脸色,此刻更是沉得能滴出水来。
那双素来含着温润光泽的眸子,此刻却像是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她缓缓蹲下身,动作轻柔地拉住了芙儿和胖喜冰凉的小手。
“芙儿,我们回家。”
芙儿的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懂事地忍着,用力地点了点头。
小胖喜还不懂事,只觉得气氛压抑得可怕,小嘴一瘪,就要哭出声来。
孟时岚将他轻轻揽进怀里,拍了拍他的背,那即将出口的哭声便又被他自己咽了回去。
她站起身,再没有看内室一眼,牵着两个孩子,径直转身。
周从显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心头一痛,下意识地便想追上去。
可他刚一迈步。
“咳……咳咳咳……”
身后,传来了祖母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仿佛要将整个心肺都咳出来一般。
将他的脚步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他转过头,看着软榻上那个瘦骨嶙峋,咳得满脸通红的老人,眼中闪过一丝深不见底的痛楚。
祖母……
您心心念念,视若亲孙女的宋积云,才是那个真正蛇蝎心肠的人。
您如今这油尽灯枯的身子,正是拜她所赐,是她亲手给您下的慢性毒药!
这些话,就在他的嘴边翻滚。
可看着祖母因剧烈咳嗽而不断起伏的胸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太医早已明言,老夫人心脉受损,郁结于心,已是强弩之末。
再受不得任何刺激。
若是让她知道,自己最疼爱的“云儿”才是想要她性命的元凶,这口气,怕是当场就提不上来了。
周从显抿紧了唇,将所有的真相连同那口浊气,一并咽回了肚子里。
他欠了祖母的养育之恩。
他也欠了孟时岚和孩子们的。
这一碗水,他端不平。
他只能选择,先护住那个最脆弱,最经不起风雨的人。
这一陪,便从日暮西斜,陪到了月上中天。
直到深夜。
周从便才披着一身寒露,回到镇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