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客人渐渐稀少。
直到人声渐渐稀疏。
直到店员在门口竖起黄色警示牌,开始拖地。
到底是什么相亲……这么让她欲罢不能?
“先生,我们这边马上就要打烊了。”店员的拖把到了他脚边,“麻烦您抬下脚——”
在她视野内交叠的那双脚,缓缓地踩实地面,继而站了起来,一言不发阔步离开,留给店内人一道森寒又让人忍不住可怜的背影。
他看着不知道是怒气冲冲还是慌张。
陈宁霄没有拨电话,不知道为什么。电梯边有保安留守,劝导客人走另一侧扶梯,因为即将打烊,这几台直梯也要锁了。
“先生……”
“让开。”
陈宁霄冷冷淡淡地说,在保安的词穷呆楞中走进去,一指揿下楼层按钮。
一出电梯就是湿滑的水痕,刚被拖把拖过,“closed”的牌子挂在玻璃门上。
“我们已经打烊了。”最后当值的店员来解释。
“我找人。”
他面孔没光,莫名灰败,但有种令人畏惧的坚定。
“是客人吗?店里现在已经没客人了。”店员怯生生。
陈宁霄不为难她,但说:“让我亲自进去找一圈。”
这张好皮囊足够有说服力,店员让开,陪他一同进去,还贴心地将灯打开。
所有椅子都被架到了餐桌上,打扫过的地面半干,大厅空无一人,露台呢?露台被紫色闪电照亮,凄风苦雨的一片。
“今天……”陈宁霄顿了顿,“今天有没有人在这里相亲?他们成功了吗?一起走的?”
店员原本就不可能跟他交代,他却反而怕了她的答案,不等她回答就攥着拳转身离开,来时多坚决,走时就有多决绝。
暴雨在狂风中倾泄下来,被雪亮的车前灯照成麦芒似的针尖,都向挡风玻璃涌来。
陈宁霄两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死死望着前方,心绪快得像闪电。
每闪一分,就照亮他心底一分。
今天在奶茶店的一幕幕——尤其是那个叫尚清的女人的一幕幕,都闪回在了陈宁霄的脑海里。
“是个会爱你一辈子的男人。”
“现成的。”
“梁阅。”
梁阅。
是梁阅。
红灯,震怒和惊恐中的男人踩死刹车,车轮毂飞溅出银亮雨水,车如野兽,或者说如车内男人,在斑马线前沉重低喘。
陈宁霄抿着唇,胸膛起伏,目光发死。
他太得意忘形,他怎么会如此得意忘形?就应该在今天下午知道她还在单身时拉住她亲住她禁锢住她,绑住她的手脚封住她的嘴唇蒙住她的双眼让她一步也不能跑去见任何其他人让她一眼也看不到其他人一声旁人的名字都休想再从她口中说出——
察觉到脑中幻想,陈宁霄心口冰凉一窒,却在红灯读秒结束后一瞬也未迟疑地狠狠踩下油门。
他们下午聊了什么?相谈甚欢?互诉衷肠?心意相通?牵手,拥抱,心跳快到一个频率,然后——接吻?
氙气大灯将前路照得像下雪,呲——的一声在老旧居民楼下摆尾侧泊入库,砰!的一声车门声响,西衣西裤的男人大步迈出,雨水侵袭入他深色的衣物。
五楼。
转眼而至。
老旧的防盗门闭着,砰砰的砸门声连续不停地响。
天上炸响一声雷,老房子都像是在震,夜色涂抹的花玻璃上雨瀑成鱼鳞。
屋内两个女人吓了一跳,少薇刚洗了澡洗了头,头上缠着粉色干发帽,从浴室跑出来,跟尚清对视一眼:“谁啊?”
尚清特意轻了脚步到玄关,透过猫眼,看到外头头发被打湿了的男人,一手还停在门板上,像是不把人敲出来不罢休?
少薇用气声:“谁啊?陌生人?邻居?”
尚清心绪复杂,但还是让开了一步:“陈宁霄。”
少薇懵住,低头看看自己睡衣,还是上次在酒店那一身,粉色的铺有桃心的那套。她咽了一下,冲尚清点点头,走过去,拧开门。
一开门,只知他浑身水汽,是冒雨跑来。
未及开口,看到他抬头望过来的这张脸,所有关心的话语都堵在心口。
他给了她一张风雨如晦的一张脸,一双眼。
“陈宁霄?”少薇往侧边让了半步,“这么晚了——啊。”
陈宁霄一把扣住她的手腕,那么瘦,但滚烫,刚在热水下冲出来的体温。
“今天的相亲怎么样?”陈宁霄镇定地问,语气森然冷漠非人。
“就……”
“是梁阅?”
少薇抿唇。
“为了他,你让我在商场等了你九个小时?”
“我中间跟你说让你别等了,”少薇蹙眉,“你没听到?而且我早就回来了。”
陈宁霄却置若罔闻,一双眼自始至终只盯在她脸上:“所以,是他。”
少薇又吞咽了一下,与他对视:“是他。”
“他只是低配版的我。”
少薇眉头拧更深:“你不要这么会侮辱人。”
“是我自视甚高吗?”陈宁霄冷静地问。
“我从没想过把你们拿来比较。”
“比。”陈宁霄眼也不眨地下了命令:“现在比。”
少薇抿紧了唇,猛地撇过脸去,雪白的修颈上,随着倔强的吞咽而硬筋明显。
陈宁霄加重了扣她手腕的力道:“你是不是告诉我,我不如他。”
少薇蓦地扭过头来,负了气:“对啊,你有的是地方不如他。”
求仁得仁,陈宁霄心脏无法遏制的痛。
“所以你就退而求其次?”他坏了,呼吸急促,控制不住自己的语言,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嫉妒,“少薇,我教了你培养你这么久,不是让你学着退而求其次的。”
“梁阅不是你的退而求其次。”
陈宁霄掌着门框的手骤然捏紧,不敢想像她刚刚那句话究竟是什么真意。他走投无路,毫不讲道理的说:“当初你说什
么?绝不会、绝不会让我失望。绝不会选一条显而易见更好走的路。”
“对不起啊,”灯光下,她的眼眶慢慢变得晶莹,“我还是让你失望了。梁阅不是什么更好走的路,只是另一条路我走不动了陈宁霄,对啊我也想过轻松的日子,我累了,我想要人关照我爱我照顾我,我想要有人回应我,我懦弱了软弱了庸俗了,陈宁霄,抱歉让你失望,但,那又怎么样?你的失望,对我来说很重要吗?”
她语句一点也不凌乱,甚至可以称得上有逻辑,字字发音清晰,但陈宁霄觉得耳朵嗡嗡的,似被投入深水,投入外面那场风雨中。
“少薇,”陈宁霄咬着牙,双目泛起红血丝,声音不知为何沙哑,但平静:“你不能随随便便地利用我变好,就不要我了。”
从那年巴塞罗那的夜晚,她被他照应,就是他的理所应当。不是圈养,而是一种力所能及的保护。他当她的树,她当他的兰,兰攀缘在树上,沐浴阳光雨露,盛开神话般的花朵。兰是攀援,不是寄生,他比谁都懂,一根树桩,一块岩石,一段悬崖峭壁,甚至一截腐烂的桌角,都可以让它攀援而上。让她活下来的,是她旺盛的、不顾一切的生命力,而不是他。
兰不会因为长在哪棵树上就成为哪棵树的兰,但是,但是,树因为兰的盛开而变得美丽。只有这样的树,小孩子仰头望,才会惊叹一句,“看,是空中花园!”就算是桌角,也是因为兰的光临而美丽的。谁被她选择,谁就因为她美丽。
当她的树,是他心甘情愿。
但……请你成为我的花园。
请你赐予我花园。
请你留在我的树冠上,留给我色彩,留给我幽香,令我变成花园。
“随随便便吗?”少薇眉心忍不住抽动着,“一点也不随便,陈宁霄,我喜欢你。你帮我的这一切,早就用我放弃你作为交换。”
早就放弃。
四个字字字见血,痛成血肉模糊的一片。
陈宁霄不受控制地扼住了她的手腕:“谁允许你,”他呼吸了两下,才有本领说出口:“谁允许早就放弃的?”
“不放弃,然后呢?”少薇被他搞得混乱,“是啊,喜欢这种事是说放弃就能放弃的吗,你是什么人,你是我最重要,最耀眼,最信赖的人,我总是一边告诉自己不许喜欢你,不准喜欢你,一边偷偷地看着你。假如你有女朋友,假如你喜欢别人,任何人,我都会像喜欢你那样照顾她,义不容辞。六年了,我就这样自我拉扯地过了六年。陈宁霄,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这六年时间,我明明每一天都在准备着不喜欢你,可是每一天都更喜欢你。”
喜欢。
两个字是灵丹妙药。
他嗡嗡的耳旁,只够听到这些关键的词。
听到放弃,就死,听到喜欢,就活,如此简单。
“梁阅是比不过你,可是我们是同类人,他知道暗恋一个人这么久是什么感觉,知道想爱不敢爱是什么感觉。我放弃了陈宁霄,你今天送我过去,我觉得好解脱。”少薇长长地呼吸,“我侧过眼,看着窗户外面的景色在你面孔边略过,觉得过去不过如此。是我贪婪,所以自讨苦吃,为你的一言一行猜测内耗,其实你不喜欢我这件事,你说过何止千万遍。今天就算不是梁阅,只要是任何一个差不多的人,我都愿意尝试的。”
少薇顿了顿,漆黑的瞳孔平静如黑夜,道别之心,坚决如铁。
“——只要那个人不是你。”
全天下,她谁都可以要,唯独不要他。
陈宁霄忽然什么都听不到,也无法理解这些字句意思,遥远,很遥远,遥远到比那年看着司徒静的车子离他越来越远还要更远,更追不上。
“我想,我可以转身的。我要给别人目光,要给别人关注。我,可以为另一个暗恋的人撑一把伞。”
陈宁霄猝然一窒,“那我呢?”
刚刚还在思考思索的双眸,陷入了小孩式的慌张中,
那我呢?
他就这么差,这么不堪,这么不值得选择,不值得期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