挡风玻璃前盛夏明媚,香樟树接天蔽日,黑的树干,浅绿树冠,投下婆娑淡影。
人下决定前,要先看自己的短处。
虽然还没下好决定,但少薇知道,假如真的让周景慧出事,她从司徒静那里知道了母亲的下落,解了人生的谜团,也就到了她该告辞的时候。
不知道陈宁霄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恨她再次选了别人?
这个问题浮上心头,比一命抵一命更让她心脏停跳。
到了。
盛怡园。
明清传下来的园林,靠着私人修而维护一新,墨绿色的题字在岁月中渐渐褪成孔雀绿,很雅。少薇抬头望了一会儿,知道这牌匾到了刷新漆的时候。
她收回平淡如水的目光,随陈宁霄步入这园子。
来者众。
她谁都不识,看到周景慧,心里紧了紧。
周景慧的做派,随着她肚子的变大而更加当家了起来。也体悟了高位的好,她以前是战战兢兢,恐别人怎么非议自己,最近悟了,她只管上去就好,上去以后,别人自会帮她圆一个好故事,否则你看这满园的名流,又有谁不对她客气,不对她肚子里的小孩表示期待和亲昵?
明看到陈宁霄和少薇一起,她也还是扶着肚子走了过来。
“宁霄。”又转向少薇:“这位小姐好面熟,上次在医院见过的?”
少薇看着她柔美的脸,目光下移到她圆圆的腰身,指尖发起抖来。
做不到的。
她的灵魂漂浮得更远了,解离型的自我保护。
因此,旁人说话,到她耳际总要慢半拍。
周景慧讶异又不自在的目光回到她脸上时,她才意识到陈宁霄直接拆穿了周景慧,跟她说:“周助理贵人多忘事,你和少薇的第一次见面,应该就是在这里。”
周景慧勉强笑了笑:“哦,是你,你还帮我拍过照。”
少薇目光空洞,让周景慧难安,不敢对视,似乎露怯。
她怨她。
千言万语汇成一句:凭什么。
“少小姐,怎么也来这儿?”她目光来回在两人脸上转。
陈宁霄目光不着她,漫不经心地回:“当然,因为她是我女朋友。”手在少薇腰际扶了一下,声音略柔:“这是我父亲的情妇,叫小妈。”
周景慧脸色惨白,如坠冰窖。
少薇叫不出口,温和笑笑。
周景慧又当她看不起自己。
寒暄过后,陈宁霄径自带走少薇。
曲径通幽,衣香鬓影间,陈宁霄目标明确,但还没来得及找到那位程小姐,就先碰到了司徒静。
司徒静知道周景慧会来,原不会过来受辱——这当然是这位过生日的妯娌给她的侮辱和提点,但一想到今天这场酒会会发生什么,她就表现出某种轻率的兴致勃勃。为此,一向倦怠不快乐的妇人,竟容光焕发,依稀让人窥见她年轻时的绰约风姿。
看见少薇和陈宁霄,她装讶然:“薇薇?你怎么在这儿?”
陈宁霄淡然作答:“奥叔在这里,她不是玩摄影么?我介绍她认识认识。”
司徒静微笑:“什么时候对薇薇这么好心了?”
陈宁霄的散漫里意味深长:“只是顺便。”
司徒静牵过少薇的手:“来,阿姨跟你说两句。”
少薇被她牵过去。人一走,陈宁霄面色一沉,立即掏出手机拨电话,目光紧锁着两人最后站定的方向,须臾不敢挪开。
“在哪?”
对面女声端庄:“戏台这边,被你伯母拉住了。”
陈宁霄报了方位,让她想办法脱身,立刻赶过来。
另一边,司徒静和少薇相对而立。
戏班在弹曲,《十面埋伏》,琴声急切,大珠小珠落玉盘。水榭处视野开阔,司徒静不用提防隔墙有耳。
“准备好了吗?”她牵住少薇的手,很冰。
“妈妈是不想见我,忘了我,还是出了什么事,被你养起来了?”少薇没有回答她。
司徒静深谙巧言令色之功:“她不会主动来见你,但我可以带你见她。”
少薇点点头:“事情结束以后,多快?能比我被抓起来快吗?”
她天真地询问。
司徒静脸孔凉如水,却还是为她心惊,感到一丝不忍。
“孩子,宁霄亲自带你过来的,他比阿姨有用,他会帮你处理好。”
少薇笑意模糊。
她手抖得厉害,像帕金森,只能用力掐紧。
“我等着你。”
司徒静说完,转身离开。少薇一个人站了会儿,也走出水榭。陈宁霄完全没有给她任何一个人行动的机会,带人到了她眼前。
少薇抬眸,看到书香雅正的一个女人。
陈宁霄不多介绍,只说:“这是程小姐,我朋友。”
又对程岩岩道:“这是少薇,我女朋友。”
亲疏分得厉害,身份给得明确,程小姐忍俊不禁,对少薇说:“久仰了,少小姐。”
陈宁霄不动声色:“程小姐第一次来盛怡园,你陪她逛逛,我去找我伯母打个招呼。”
少薇的目光像日头一样,一颗颗小光斑,飘浮不定地汇聚在陈宁霄脸上。
多想让他别走,时日无多,多一分是一分。
万劫不复前,想把还存善良的自己靠近他,把他当作自己存放善良的小神龛。
程岩岩随少薇一同注视他离开的背影,直到他在走廊尽头消失,继而掏出手机,看了眼地图上正在漂移的小圆点。
他嫌微信目前的定位飘忽不准,因此提前扫描了园林地图、建模、植入双方IP,由此她可以从手机里一目了然看到他的定位,他也可以从手机里看到她的靠近。
要彻底拆穿司徒静的谎言,粉碎她所有的后手,拉回人与鬼之间摇摇欲坠的少薇——不当面是不行的。
第102章
程岩岩看着眼前眼神光飘忽不定的女人,怀疑起她现在能站在这里究竟是靠本能还是理智。
她今天很漂亮,一身香奈儿套装气质端庄高雅,丝毫不见小门户出身之色,头发吹卷,低挽发髻,一侧用白山茶发饰固定。如此,鬓角的山茶花与她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交相辉映,或者说,那朵花掠夺了她的神采和生命力,让她本人显得虚无飘渺极了。
“我第一次来,你陪我转转吧。”程岩岩开口,浅带了一步示意。
“陈宁霄跟我见面,也在类似于这样的园子里,他派头大,坐下就喝茶,虽然礼仪有数,但让人不爽。”程岩岩说,“喝完茶,他就告诉我,他有女朋友。”
少薇为这一句略略回过神,领会到这位程小姐就是此前电话里的“程”。
她目光在程岩岩身上着力,算是注意力回到了了当下。
程岩岩抿唇笑:“能告诉我,听到这些,你是什么感受吗?”
少薇的教养礼貌让她运转起了脑袋,稍显没味道地回:“我没想到。”
“我们连联系方式都没留,还是家长要求的。”程岩岩视线婉转,略停,意味深长:“现在看,幸好。”
那天那顿饭告别后,两人没联系,因而前两天陈宁霄找上她时,程岩岩的讶异难掩。
“这么重要的事,却拜托给我这个一面之缘的人,”她笑得意味深长:“看来陈先生你身边真是四面楚歌。”
“见笑。”
“你就不怕我也给你使绊子?毕竟,我可是你的相亲对象。”
“我看人从不出错。”陈宁霄一如既往的笃信之下,多了一丝无奈的诚恳:“当我求你。”
程岩岩长叹一口气:“你们陈家,真是龙潭虎穴了。”
圈内没人不知他父辈所行之事,都不觉得算什么,毕竟先例比比皆是,倒是都对他那位原配颇有微词。程岩岩也是个敏于思而鲜于言的人,听着家中长辈们谈论,说他母亲是个拎不清的蠢女人,只知道一味地摆姿态,小家子气,要上进到这样的圈子,爱情的排他性是女人首先要献祭出的供品。最终的结论,是司徒静不愧是小镇出身。
程岩岩听得想笑,却也辨驳不了什么,只觉得不公平。遭受背叛的是女人,被要求姿态好看的还是女人,伤痕累累后被苛怪为太过愚蠢的还是女人,说这些的还往往自己也是女人,没意思。见陈宁霄之前,她就笃定了要回绝,但这男人为爱情不思进取的姿态让她起了兴趣。
两人循着步道,一路往盛怡园的深处走。程岩岩时不时看一眼手机,似乎很忙。这虽然不合礼数,但反正身边这女人已经远游到四海八荒,她也就省得编理由致歉了。
单走着实在闷,程岩岩起话题问:“在你眼里,陈宁霄是什么样的人?”
少薇的思绪像是鱼线上的浮标,她问话提一提,它就浮出水面。
过了会儿,程岩岩听到她回答:“善良。”
她唇微张,意料不及的答案:“要命了,善良在这圈子里可不是个好品质。”她笑道。
少薇抬起眼眸,认真地说:“我不了解你们圈子,但善良在哪里都是好品质。”
“嗯。”程岩岩耸耸肩,随口问:“那你呢?善良吗?”
她也不会想到自己这一问对她是万箭穿心。
“怎么,你为他害过人?”程岩岩饶有兴致。
居高位惯了,问什么都像是垂询。
“间接。”
“怎么个间接法?”
“觉得有人对我身边的人有敌意,所以藏住了他的存在,掩饰为另一个人。”
程岩岩挑眉:“后来呢?”
“后来那个人果然被袭击,进了ICU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