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薇阻止她:“这些事。
交给工人做就好了。”
一向对司徒薇马首是瞻的徐雯琦今天却反驳了她:“你这不对呀,绿色文明人人有责,照你这么说,我们也不用做什么实践和表率了,反正什么事都有环卫工咯。”
司徒薇还想说什么,少薇当机立断向前一步:“我做。我迟到了这么久,应该挨罚的,这比让我自罚三杯什么的有意义多了。”
“噗。”有个男同学很响地笑了一声,挤眉弄眼跟另外几个男生说:“自罚三杯,果然很懂哦?”
从客厅的四处角落零碎发出了一些克制的低笑声,窸窸窣窣像下水道有老鼠在活动,在朝中心窜动扑拢。
少薇站在所有声音和目光的中心,微微笑着略垂着眼睫,流露出习惯性的心不在焉来。
该开午宴了,女主人司徒静招呼学生们往餐厅走,司徒薇特意落后在末尾,对少薇说:“你别往心里去,我找人做,徐雯琦她这人就这样,我有时候也受不了她……”
少薇笑了一下,摇摇头,意思是没事。她不能告诉司徒薇她比她更了解徐雯琦,她只是风头欲和正义感都旺盛,所以总做瞩目的举动,有时出挑,有时出格,有时愚蠢。你也不忍心苛责她是坏人,将来有一天也许她会长大。
落座后,司徒薇问:“哥呢?送完天歌姐就不见了?”
司徒静颇为放心:“可能两个人有事一起走了。”
站在餐桌后等待传唤的佣人,等到司徒静从餐厅出来,她才点到为止地交代一句:“宁霄在楼上睡着呢。”
司徒静怔了一怔,但也没太放心上。
陈宁霄一觉睡到下午,被同学的来电震醒,对方向他请教一个统计学期末考的知识点。划重点的那节课陈宁霄甚至没去教室,但谁不知道他是全系第一。
密实的窗帘被两根骨节感分明的手指往旁拨了拨,白昼泄了一丝进来。陈宁霄眯了眯眼,等到瞳孔适应光线后,便看到一个穿百褶裙的女生两手提着一摞巨大的纸壳往门口走。
天热,白衬衫已经被汗浸透,半透明地贴在脊背上,隐约可以看到瘦得过分的肩胛骨。
汗流进了眼睛里,少薇停下脚步,用还算干净的手背蹭了蹭被灼痛的右眼。
司徒宅的佣人给了她一个电话,是平时到他们这儿回收纸壳板的环卫工的。
电动三轮车已在门口等了一会儿,少薇帮忙将纸壳子抬到车上,对方赞叹了一句:“弄这么好?”
是的,大的小的薄的厚的,无一不被她用美工刀切出口子折好扣好,平整而服帖,堆放起来很有空间效率。
她处理这些时,同学们就在一旁围观,发出阵阵惊叹:“少薇,你也太全能了!”
“无他,唯手熟尔。”有人耐人寻味地用一句课文来应对。
如此机智又诙谐,大家都乐不可支。少薇一边利索地压着纸壳,一边跟着笑了笑:“除了《卖油翁》,《庖丁解牛》也可以。”
此前追她而遭拒的男生被身边小团体起哄,要他帮她将这些提到门口。那男生也窘迫得很,被推来撞去的,到底也没肯如他们愿上前一步。暴露自己看上她真是个昏招,他都快恨上她了,害得自己地位也变这么低。他倒忘了自己原本也就是这小团体里最扮弄臣的一个。
“以前也攒过拿去卖。”少薇回答环卫工人,轻轻巧巧的一句。
环卫工看她稚气的脸孔,心想十六七岁的年纪能有什么以前?
完事后,她站着略吹了会儿风,一直目送对方那辆小三轮驶下山坡后才回去。
司徒薇还在拆礼物。
他们在玩游戏,拆出后不说是谁送的,要司徒薇评选最喜欢的前几。
刚才拆出来的有纯银首饰、进口的手工巧克力、正版的精工俄罗斯八音盒、日本带回来的潮牌衣服等等。少薇不知道刚刚去弄纸壳的这会儿,她送的helloKitty已经被拆出来放到一旁了。
新的一个包装被撕开,是一本封皮和印刷都很精美的书。
“这肯定是少薇送的。”有人说。
因为之前少薇被邀请交换礼物时,送的都是时下畅销的青春文学书,既不会太贵也不算太跌份。
没人留意到少薇回来了,那话出来后好多人会心一笑。
她站在外缘,靠近门口,身后便是旋转楼梯。刚忙完回来,汗都没凉,她把额头鬓角粘连的发丝往后拨,没留意到自己指腹的灰蹭到了鼻子和额头上。
又拆出来一个什么,同学们不约而同发出一阵响亮的鄙夷声。
“这才是少薇送的吧!山得也太没档次了。”
断定是她送的原因没有别的,只是因为它看着就像是穷人送的。
“我靠,哎哎,这helloKitty蝴蝶结上还有线头。”有个男生把娃娃举起,像是将物证呈览给各位评审和法官大人。
听到hellokitty这个关键词,少薇心里咯噔一声。她没来得及看清,只瞥到那男生手里高高举起的确实是个蝴蝶结小猫。第一反应不是否认,却是自省:难道……还是买错了?
是她没见过世面吧,才会分不清正版和山寨,在她眼里细致扎实的做工,其实是别人一眼可鉴的残次品。
大家不约而同地对这娃娃挑剔起来,因为断定是少薇的,所以也不怕其实误伤了在场的另一个谁。
有人问:“少薇回来没有?快问问她!”
有人劝阻:“算了别问了吧,她应该也不懂。”
有人小声附和:“对啊……她也不容易。”
暗恋少薇的男生这次勇敢站了出来,粗着嗓子嚷道:“还是别问了,当作不知道好了。”
陈宁霄步履匆匆地从三楼下来,一眼就认出了少薇的背影。不知是因为刚劳动完的缘故还是怎么,她露在衬衣外的肤色绯红,低着头,站得离她同学们有段距离。从他居高临下的视角看,如一座孤岛。
“不是我的。”一道弱弱的声音响起。
陈宁霄本来赶着去学校,有个学生创业团队希望能说服他投资。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声后他脚步缓了下来,最终站停在了某一级台阶上,眼睫垂睨,将目光凉薄而淡漠地落在少女的背上。
没有人听到,只有站在近处的两个女同学困惑地回头,还以为是幻听。见是她回来了,表情略变了变。
少薇捏紧拳头掐着掌心,再次出声。
这次的音量比之前大:“不是我送的。”
声音形成事实的涟漪,一层一层扩散开来。更多的人听到了。
“哟,回来了啊?”几个同学若无其事地招呼,“我们还在猜礼物呢。”
少薇点点头,鼓起勇气坚持说:“我听到了,但这个不是我送的。”
她一认真起来时脸上就容易没表情,看上去十分郑重凝重沉重。但在她旁边的学生却接二连三地噗笑起来,用余光边笑边瞥她。
被排斥在一个独她不知的共识之外,她脸上的茫然不安成为了楚门的气泡里的景观。
有个女生好心提醒她:“你鼻子上……脏脏的。”
少薇赶忙抬手擦了擦,也不知擦干净也没有。耳边听到声音:
“你还挺认真,不是就不是呗,大家这不玩游戏瞎猜吗。”
“哎少薇,你这就太扫兴了,这让真正送了这礼物的同学心里怎么想?”
“对啊……也没那么差,你弄得好像很掉价一样。”
“那怎么没有人认领啊。”少薇提了提唇角,虽然体内的屈辱和胆怯快要将她压垮,但她努力让自己保持平和轻松的微笑:“我只是怕顶替了别人的功劳,毕竟大家的礼物都是好好挑的。”
屋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不知道是尴尬还是憎怨。
她往前一步,站在内圈的几个人不自觉地让开了一些,让少薇终于得以看清了那个娃娃。那确实也是一个helloKitty,但粗糙的人造棉、崎岖的走线、死板的塑料眼珠子以及歪歪扭扭厚薄不一的蝴蝶结,无一不在出卖它来自小商品档。
口的事实。
少薇愣愣而吃惊地看着它,仿佛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廉价的东西,几秒后,她紧抿的颤抖的嘴唇咧开来,从洁白整齐的上下两排齿缝中笑叹出一声轻轻的呵气。
她居然笑了,带着一点释然的、原谅一切的味道,但脸却仓促地低转开,像是在躲着什么。
怎么会呢?这样一个丑得平庸、担不起一丝一毫诚意的东西,怎么就认定了是她的?
哦。
她仿若悟了,这个玩偶就是她在别人眼里的全部,与她对照着、匹配着。人云,什么锅配什么盖。
眼眶灼得既酸又涩,整个瞳仁都感觉热热的,似乎有水汽要被蒸发出来。
整个二楼是比死寂更为死寂的死寂。
“少薇,算了吧,别较真了吧。”几个班干部和活跃分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她,“你这样让那个送这娃娃的同学很难堪的,本来大家也就是开开玩笑。”
“好啦好啦,是我送的。”徐雯琦哄孩子似的,跟身边人对视一眼,将手掌在心口拍了拍:“我送的行了吧。”
“对对对对对对,我送的我送的。”此起彼伏的争先恐后的认领。大家都变得好善良,显得圆圈中心的她是唯一一个逼仄的、不解人意的。
忽然一声轻慢的笑,如此不合时宜,恰如一片薄冰锐利插入。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回头,继而仰望,视线集中在那个站在楼梯上的男人。
司徒薇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插在公主头上的皇冠随着她的小跑摇摇欲坠。
“哥!”
少薇瞬间听出是陈宁霄的声音,双肩一僵,低着的脸上一双眼睛匆忙快速眨了几下,好看上去正常点,不至于那么狼狈。
陈宁霄两手插在裤兜中,姿态散漫得像是顺路经过:“到什么环节了?”
其他同学都是第一次见陈宁霄,不提女生们拘束了起来,就连男学生也都不自在。
司徒薇已经跑到了他面前:“我礼物呢?”
“都收了这么多礼物,还问我要啊?”
谁都听得出他语气的温和宠溺,司徒薇脸上好像反射了众人的目光,变得十分耀眼夺目,说的话也有点恃宠而骄的味道:“那怎么比,同学是同学的,你是你的。”
又雀跃道:“还玩吗?还是等明天玩?”
这是她跟陈宁霄之间的小游戏,要是陈宁霄猜中了她今年最喜欢的礼物,就要额外再送她一份礼。
这当然是一个没道理的游戏,因为司徒薇无论如何都不会输,她八岁那年生日自己拍脑袋想出来的,当时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可太聪明了,殊不知大人笑得东倒西歪。
但陈宁霄次次都能猜中她最喜欢的,司徒薇便也觉得自己不算作弊了,谁让他真猜中啦?
陈宁霄笑了笑,目光在屋内那些错落摆放的礼物上漫不经心地扫过。
很奇怪,他明明是一个无关的人,但从他介入的这一秒开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他的言行目光所牵制,都自愿地等着他的评价、他的判断、他的批改。这是一种自觉的支配权的交付。
少薇以为他没有注意到角落里的自己,便跟其他人一样等着他的选择。丝毫没察觉到自己与陈宁霄视线的交汇,一旦察觉,她睫毛一颤,幻梦中惊醒,像被捕捉到的一只蜻蜓,空气中震颤的翅膀透明而孱弱。
陈宁霄唇角扯笑,将视线收回到司徒薇身上。
“选好了。”
在所有人屏住呼吸的等待中,他骨感峥嵘的手在那个山寨helloKitty上停顿两秒——很坏,甚至哼笑了一息——继而越过,拿起了另一个不大不小的Kitty玩偶:“这个。”
那个helloKitty被拆出来后就放回了垫满淡粉色拉菲草的原礼盒内,短短的绒毛泛着淡淡的光泽,耳朵上的蝴蝶结硬挺饱满,被陈宁霄拿在手里后,与他修长宽大的男性的手形成了触目的违和感。
司徒薇愣愣地从她哥这里双手接过helloKitty。
不,它不是她这次最喜欢的生日礼物……虽然她很喜欢helloKitty,但她已经有好多只了而这又不是什么限量版,尺寸也不大不小的,或者说稍嫌小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