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睁开酸涩的眼,用力看清眼前陈宁霄的脸。
“陈宁霄,谢谢你。”
第37章
陈佳威后来还来找过少薇两次,一次是送冰糖雪梨膏——因为在电话里老听她咳嗽,一次是给她送甜品——是市里新开的一家港式甜品,年轻人里的排队王。
以陈佳威的性格,必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名是送东西,实是跟她聊天。两人站在巷子一家卖烧麦的铺子底下,看着屋檐在巷道上投下的明暗切割线,实而锋利,像一条割喉线。
临走前,陈佳威从车里拿出了一张恩雅的碟送给她,“不是上次那张,新买的。”
第二天刚过中午,宋识因的迈巴赫就驶入了禧村,停在了少薇一贯让他停的地方。
不同的是,这次宋识因落了车,似乎完全熟路似的,一步也也未错地到了楼下。
他的佣人上楼去,敲响门,送进衣帽鞋履。宋识因本人则在楼下站着,给无所事事的房东老头递了支烟。
少薇正趴在书桌上写暑假作业,见宋识因的佣人提箱拎袋地站在门口,懵懵地站起。
“宋先生在楼下呢,说下午要带您出去,您是知道的。”佣人口齿伶俐,“他说您打扮好了直接去老地方,他在那里等你。不急。您先洗个头吧。”
房东没给她和尚清的屋子装空调,夏天只靠风扇纳凉,稍动一动就满头汗了,几分钟身上就开始黏。少薇虽只趴着写作业,但鬓角还是丝丝缕缕地贴在皮肤上。
楼下。
宋识因递出来的烟自然是好烟,软中华,房东老头只有在喜宴上才能被人分上一两支。他接过,没舍得马上抽,将之夹到耳廓上,继而一只手拎着抖了抖白色老头衫的领口:“我们家最近成招待所了?”
他话里有话,宋识因微微一笑:“听上去,来的人很多。是有一个学生?”
房东摇头勤快一脸高深:“那可不止一个。”
又道:“警察也来。”
宋识因已听佣人提起过上次警察来的一事,但表现出没听说的样子,仰头望了一圈四周,像是在看麻雀:“警察来干什么?”
房东“嗐”了一声,表现出民不与官斗的豁达样儿,不肯多说。
“在这儿开旅馆,生意还好?”
房东没想到他这等衣着鲜亮的老板也懂这当中的门道,一愣后挥了挥手:“好一阵孬一阵,没办法。我这人呐,心善,你说那些无家可归的,就想头顶有片瓦底下有块板,将就一两夜也是好的,换你你能忍心?”
宋识因掸了掸烟灰:“派出所和街道不来安监控?”
四处的电线杆和屋角下俱是光秃秃的,不见探头与红灯。
房东对此不屑一顾地嗤笑一声:“村里装摄像头,闻所未闻!我们可是有表决权的!”
“以后总归是要装的。”宋识因微微一笑,继而说了几支专做这类摄像监控器材的股票,表现颇好,是政策利好带动起来的。
房东沉默了一会儿,给他聊躁起来了。
两人站着吞云吐雾间,尚清从楼上下来,桃红柳绿的一道影子,娉婷的身姿配合着夹脚拖踢踏踢踏的声响。
她跟宋识因一上一下抬头对望一眼,宋识因混不在意地收回了视线,反倒是尚清泼爽地打量了他数眼。
抽完这根烟,宋识因就走了,并未上楼去惊动陶巾。
陶巾一开始就听出了那佣人的声音,正是前两天来照顾自己的那个,也知道是那位好心的大人物安排过来的。她心热,兼而忐忑,摸索着给人家倒水,问:“怎么有空来坐坐?”
少薇代答:“宋先生的餐厅招暑假兼职,派人给我送工服来。”
佣人看了她一眼,惊异于她的流畅。
衣服和鞋子都包在薄而透光的白色牛皮纸中,用一枚带有logo的封口贴封住——这样的包装少薇只在风靡全国的台湾偶像剧里见过。她穿上,是一条赫本风白色洋裙,A字挖肩一片式,裙长至膝盖往下两公分,很标准的得体尺寸,除此之外无饰物。鞋子则是黑色小羊皮乐福鞋,鞋面有个精巧的蝴蝶结。
尚清交叉两臂靠在门口,吹了声口哨:“帮你弄弄头发?”
她借了直板夹过来,让佣人伺候着给少薇夹了个直发。少薇的头发本身就是自然直,又从没经过什么药水摧残,随便一拉便如绸缎般水滑。
“千金哟。”佣人绕着线,眼睛不舍得移开:“人靠衣装马靠鞍。”
少女的脸充满胶原蛋白,是最不需要被脂粉气污染的,自有一股膨润,两颊生粉,偏淡的唇色稍涂一点润唇膏便亮晶晶的了,出门要被问用的什么色号。
少薇不自在,手掌轻轻抚上胳膊,一眼没看镜子里的自己。
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陈定舟都不像陈宁霄的父亲。老派的商人是烟酒茶色中浸泡出来的,研究政策,研究权力,获得名利,获得金山,再兑换女人。
兑换。
因为对他们来说,女人只是这场游戏默认的嘉奖,而绝非山顶上的旗帜。
当然,名校工科博士毕业的陈定舟有着傲人的学识,又是名门望族出身,再怎么被酒色浸润了双眼,都依然有不减的气度,这令他在女人中所向披靡。从二零一零年开始的往后十年,是整个社会舆论构建大叔浪漫叙事陷阱的十年,无数的通俗作品讲述少女与功成名就老男人的故事,命名其为冲破桎梏的爱情。如果这是一个游戏系统,有着积分和排名榜,陈定舟绝对是位列前几的高手玩家。
现在,他对着穿衣镜而立,白色高尔夫球衫之上有一双纤纤的玉手为他整理领尖,继而一寸寸往下,顺着他的腰身往两侧一滑,圈住间,身躯已带着香风乖巧地投入他的怀抱。
女人的黏人总是令男人受用。
“既然这么舍不得,那就跟我一起去吧。”他有一道醇厚的声线。
在他怀里的女人身躯一怔:“黎姐姐……怎么办呢?”
陈定舟下午有一场非正式的商务碰面,几个新旧朋友喝茶赏鸟,原定是黎康康作陪。这样的场合,女人能拿得出手很要紧,黎康康的身份正适合陈定舟。在此之前,周景慧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她还是学生,陈定舟不喜欢她荒废学业,因此多数时间还是泡在颐大。
“这没关系,”镜中男人整理腕表,混不在意的语气:“我让秘书给她打个电话,就让她在家休息好了。”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从镜中找向年轻女人的眼睛:“对了,今天宁霄也会来。”
周景慧指尖抽动了一下,低眉顺眼:“那我去换衣服。”
“你们刚好叙叙旧。他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男人的声音被衣帽间重重的柜门和地毯阻隔,显得不真切。
亚麻色的梨花烫卷发从耳旁滑落,掩住了她很甜美的面容。
二十分钟后,劳斯莱斯幻影从汇樾府的地下停车场驶出,划上主干道。
与此同时,第一次换上端庄洋裙和羊皮鞋的少薇,在尚清的目送下下了楼。
宋识因在车边等她。
少薇忽地想,也许他是故意的。这条路,她有多长地阻隔他,他就多长地奉送还她。虽是午后,连狗都睡了,但小卖部的柜台后、一扇。
扇防盗窗后,总有清醒冷冷的眼。她跋涉于注视中,令她身重,仿佛阻力重重。
“很不错。”宋识因上下打量了一眼,赞赏,为她拉开后座车门。
“是什么场合?”少薇问。
“几个朋友聚聚。”宋识因绕过车尾,在另一侧落座:“见了人叫叔叔阿姨就可以。”
就是说还有女的长辈在场。
少薇问:“别人问我什么年纪什么学校呢?”
宋识因顿了一顿,饶有兴致地看她:“有什么必要撒谎?”
少薇有一丝措手不及。
“只是朋友的女儿,带出来见见世面而已。”他轻描淡写。
既这么说,少薇也找不到隐瞒的必要了,何况她今天一身素,根本不是每次去孙哲元那儿时那样小孩穿大人装。
车子在市郊一座院子门口停下时,停车场里已泊了几台车。少薇认得出劳斯莱斯,虽对售价无概念,也知道这是有钱人开的。
自有专人来迎,说:“赵先生他们已先到了,正在院里喝茶下棋,钱总今天带了她的斯皮克斯来,十分漂亮,很受今天的女士们欢迎。”
她伶牙俐齿,笑容也爽利,少薇估计自己这辈子都学不来。
她也关照到了少薇,对宋识因道:“宋先生这位小友真好气质。”
小友,倒很可爱的称呼。
少薇对她礼貌腼腆地一笑,对方也回以微笑,但因为过于熟练而没什么温度。
少薇这一路都没再出声。穿过挂着宋式卷帘的游廊,还未走到后院便听到潺潺流水声、鸟鸣声,间或一阵温和低沉的笑意,和那天在摄影展听到的如出一辙。
明明是酷暑,但这四面通风的亭子下却很凉爽,莲叶接天粉荷盛开,一只蓝色鹦鹉爪立在亭子栏杆上,通过它的逗趣学舌博得众人的目光和喝彩。在鹦鹉正前方的男人穿一件白色的高尔夫衫,其他人呈扇形在他两侧站立——显然,他是他们的贵客。
“斯皮克斯的证不好弄,钱总这是大手笔。”
“哪里,博陈总一笑。”蓝色鹦鹉的主人,一个烫卷发珠圆玉润的中年女人妩媚一笑。
少薇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却是这位陈总身旁的女人——她见过她,这是第三次。
摄影展上被陈宁霄冷眼嘲弄的,那晚会所外好心给她递水和纸巾的,以及此时此刻,站在一个显然是身居高位的男人身边的。
裙子口袋里的震动打断了少薇的走神。她划开手机,看到屏幕上是陈宁霄的短信。
陈宁霄:【今天是不是要下雨?】
那个键盘机的年代,人人都会盲打。少薇不必看键盘,单手敲字回过去:【你手疼么?】
陈宁霄发梢滴着水,在皮质床尾凳上坐下,回复她:【确实有点。】
宋识因听到键盘声,微微低眸,儒雅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眼前的少女思绪显然被什么牵走了,整张脸呈现出为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凝重和关切,配上一脸的胶原蛋白,很可爱很生动。
视角受限加上屏幕反射太阳光,他只看到发件人一角是“司徒”二字。
少薇的信息发了过去:
【要不然去医院拍个片吧?】
【是不是又打架了呢?】
陈宁霄对着屏幕不自觉勾了下唇:【没那么闲,昨晚上写代码到了五点。】
由于时差缘故,他回国后一直过的是美国时间,重要的小组会技术会都安排在后半夜,忙至凌晨、睡到下午是家常便饭。要不是陈定舟今天下午一定要他过去见他,他不可能中午就起来。
吹完了头发,陈宁霄才看到少薇回过来的短信:【明明是敲键盘敲出的……赖我身上。】
陈宁霄换上T恤。做抬手动作时,肩臂确实有隐隐扭伤之感,他不跟她迂回了:【晚上有空过来吗?】
又去?
少薇齿尖磨了下唇半晌,才矜持地回过去:【再看吧。】
其实当然会去,宋识因没说晚上有安排。
聊天到这里便断了,因为肩膀上毫无预兆地落下了一只手。
少薇身体蓦地一震,抬头望去。
是逆光而望,刺目的白光让她不自觉眯了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