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少薇自嘲地笑了一笑,“他不像你,他给我什么都不图回报,我不必害怕他。”
她的企划概念是时尚殖民。
早晨五到七点钟的蓝冷微光,破败的半新不旧的自建房,杂乱缠绕的电线,空置的尚未生炉的早餐车,构成一幅让人熟悉的旧生活画面,身处其中的模特们面无表情、眼神疏离、肢体或笔直或扭曲,社会结构仿蜂群,有女王与工蜂,男模的肢体感比女模要更大胆、侵入性强。
拍摄时少薇没有清场,清早起来活动的居民目露惊诧,低头疾走,通过慢快门构成了晦涩不明的背景,与模特们的静止形成了强烈动静对比。
服装是陈佳威找的颐大服表专业的学生们提供的,对于这份强烈视觉概念和强人文的企划,她们表现出了充沛的热情和灵感。“工蜂”们穿银色金属感衣服,透明面罩呈现出未来感时尚妆容,女王则是维多利亚风的厚重天鹅绒礼服裙,她的浑身被如蚕蛹般缠裹得严严实实,却又有夸张的肩腰视觉对比,香槟色的透明纱蒙住了面部,水晶珠链反射华丽冷光。
少薇用了两种焦段,24-45之间构筑人物环境关系,85则是人物特写。实景拍摄有诸多难度,尤其是布光,但少薇已经预先踩过点模拟过光线,路灯、光进来的夹角、镜面反射都是她深思熟虑的一环。
时尚走进老城区的主题是老调长谈,不过是完成了一场时尚的自恋与刻奇而已,但这组概念的太空处理,剥离了轻率的自恋,将时尚或者说消费符号对普通人生活方式的侵袭以诡异冷静的角度呈现出,却又是如此瑰丽、扭曲、野蛮,让人不得不看得目不转睛。
侵入感,殖民感,冷锐,异质——所有人参与创作的人都同意,她真的完成了人文和商业的组合,视觉效果与社会隐喻都很强烈。
拍摄进行了两天,都只在清晨取景。
是私心,最后一个场景,她拍摄了那曾经居住过的同德巷自建房,虽然她取景时只是站在巷口就已经腿软。
陈佳威当然也认得出,但他没有说话。
倒是颐大学妹听过都市传说:“这个房子死过人的……好像是情杀……”
“不是吧,听说是妓。女。”
“不是。”少薇关闭电源,平静道:“不是情杀,也不是妓。女,是一个无辜的女人救了另一个女人。”
“哦……”几人都不明就里,抱臂搓鸡皮疙瘩。
陈佳威有意转开话题:“一周可以处理完后期吗?到时候我帮你私下递给主编,一定可以。”
“不。”少薇抬头,“陈佳威,这太保守了,你想不想玩个大的?”
她清冷如白山茶的面庞在晨曦蓝中发出朦胧、脆弱与迷离的微光,一如六年前那么强烈地蛊惑人心。
“这组片,让我们公开发布在网上。”
第60章
“哥,你听说了吗,这两天有人在这里拍时尚大片。”
周末正中午的阳光下,「亲亲」的玫红色霓虹招牌像褪了色。
趿拉着拖鞋的少女一只脚支在凳子上,一边给自己涂指甲油一边道。
在她身边一张双人沙发上坐着的男人身着淡蓝衬衫,一早就在工作状态中了,正将就在一张茶几上敲代码。人太高,茶几太矮,他的身体不得不躬着,但肩背还是很板正。
“我想去凑凑热闹,不知道他们明天还来不来。据说一大早就开工。”少女嘀嘀咕咕。
“想去就去。”
“好像……”少女有些畏惧地睨了他一眼,“去了那个房子取景。”
因为出了这样惨烈耸人听闻的凶杀案,同德巷都失去了名字,变成了“那个房子那一带”。
除了房东老头和流动租客,同德巷的面孔没有什么变化,老的不够死去,幼的不够壮离,何况大家都穷,祖辈都守着这块宅基地。因为这个原因,少薇这两天都用一条薄薄的纱巾裹住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
水泥红砖裸露的自建房,比她记忆里的还要更破败一点。蛛丝已经侵占了墙角,砖缝里生长出了旺盛的野草,甚至是什么杨树的极小极嫩的幼苗,门口一条铁链缠绕门把数圈,落下一把沉重的大锁。因为长年没人住,它的对面被放了一排垃圾桶,散发出酸臭。
其他人收了工后已先走一步,只有少薇还留在楼下,仰望着。
二楼那个铝合金防盗窗口,曾有她一次次偷偷目送陈宁霄的双眼,尚清刚搬来第一天就浇花浇到她头上。
“美女,你还不走啊?”路过倒垃圾的人道。
是小卖部老板娘,少薇眼睛眨了眨。她之前总送她临期食品,是个好人,如今已认不出她。
“我看你们在这里拍得热火朝天的,都没敢跟你讲,”见四周没人,人间阳气灼烈,她凑近,将声音压低到粗砺,“这里面死过人!很惨很惨的!头都被砸烂了!”
一阵风穿过巷子,拂动女摄影师面庞上的柔纱。她的表情纹丝不动。
“这么多年,没人来问过这房子?买下来等拆迁也不错。”
“你倒蛮有头脑,这个宅基地是有人要的,就是房子没人打理。这里面本来是鸡窝,出了那种事,鸡跟嫖客都不敢来了!不过……”老板娘回忆了一下,“确实有一次,有个个子小小的女人——”
少薇眸光一动,迫不及待地问:“个子小小的女人怎么?”
“你这么热心?你哪个哦?”她的急切招致了对方的怀疑,端详起来,“哎……这么一看,你这个眼睛眉毛——哎你别走啊!走这么快——喂!”
淡黄色的面纱敷裹在少薇的脸上,随风在她脸上贴得越来越紧,直至让她呼吸不能,眼泪却莫名地夺眶而出。
「亲亲」二字在日光下暗淡。
原来不知不觉的,她还是跑到了这里。
少薇闭了闭眼,深长的一轮呼吸过后,她一手推门,一手勾下纱巾露出鼻子和嘴巴:“你好——”
店里的女孩和男人都同时转过了脸——
他们在这片错综复杂的巷子有过很多次的偶遇,大部份是正直清贫的少年出于暗恋而制造的伪装邂逅,每一次,少女都比他更意外。但这一次,他始料不及更胜她。
手中昂贵相机差点就要砸地。
“……梁阅。”
她不知道反复咽了多少次,终于把这个经年未再去打扰的名字说出口。
“果然是你。”
北京大前门东来顺火锅店门口清瘦但冷漠的少年,逐渐与这个穿衬衫西裤的青年交叠在一起。
一旁少女讶异地张大唇看着这一幕,红色甲油刷停在脚趾上没了动作。
五年未见,她和他都已不是少女少年的眼,也不是充满朝气的青年人的眼,而是如此疲惫地、像走过了一条漫长的尘土漫天的路的旅人的眼,相对着,谁都没有先说话,直到少薇脸上清泪划过下巴。
“就不能,”她嘴唇急遽颤抖着,为了把字吐清楚,嘴唇不断开合尝试,终于发出了清晰的声音:“就不能……我们一起找尚清姐吗?”
……
禧村外小河沿。
灰色水泥河堤上,两道并肩而坐的背影,外加一个在白线里跳房子的少女。
“所以,你才盘下了这个店面。”手里的啤酒易拉罐被少薇捏紧,“你觉得,尚清姐有一天会回到这里,重新开始?”
“我不知道。”身边的声音淡然,不似她波动深,“我经常怀疑,这只是我自我安慰的方式而已。”
少薇沉默。
“我们高中时都学过《雷雨》选段是不是。周朴园怀念鲁侍萍,雨衣要穿旧的,衬衣也要旧的,有间屋子的窗户从来不开。那时候的语文老师问过我们一个问题,这是他真心悔过和怀念的表现吗?”
少薇低声而痛苦地叫了他:“梁阅……”
“不是的。”梁阅冷静地说,“我们都知道,他只是在感动自己,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啤酒铝罐发出哗啦声,被捏得死死扁扁。
“为什么要这么残酷地看待自己?”少薇摇了摇头,“尚清姐是为了帮我照顾外婆才在那里,真正有罪的是我,你根本跟这些事毫无关系——”
“那天晚上我在。”
跳房子的石头被掷出,在水泥地上骨碌碌而无友忧虑地滚远了,梁阅的妹妹梁馨去追。
少薇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手脚已经冰冷发起抖来。
“那天晚上,我从网吧下班出来,看到了那台迈巴赫。很晚了,加上学校里发生的那些事,我怕你被他趁虚而入带走,所以决定来看看。”梁阅望着波光粼粼的河面,“我从后面妓。女带嫖客的楼梯上来,听到屋子里的声音,立刻冲了进去,抄了一个什么砸他。后来我们打起来,我听到尚清的声音,才知道屋子里的是她,不是你。”
少薇呼吸屏得死死的。
“我打不过他,让尚清报警。尚清抄起前两天钉钉子的榔头,砸死了他。又砸烂了他。她可能是为了破坏那些瓷片的伤口。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她把我推到门口,让我走。”
“你……你……”少薇想站起来,但两条腿像冻僵了上锈了在地里长根了。
梁阅转过脸来,没有一丝表情地看着她:“我就这么走了。”
他浑浑噩噩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懵懵懂懂,天地旋转,那天清晨雾很大,苍茫的白色弥漫在窄巷中,从此再也没有散。
没有人知道尚清是怎么清理掉他的痕迹,花了多久的。做完这一切,她坐在血泊碎块中,颤抖着拨出110,自首。
“我不知道如果我还在现场,会不会被判刑,要被判几年。”梁阅平静的叙述仍在进行,“但我知道,从那扇门走出去的时候,我的罪名已经成立。明白了吗,少薇,我不能见你,因为每当我看见你的脸,我都会想——”
如果这一切的当事人是你,我还会不会转身就走。
这是于任何人都不公的假设。
这是经不起假设的人生。
这假设里的迟疑或不迟疑,都让他痛苦万分。
梁阅顿了顿,没有说出口,而是直截了当地剖陈:“我恨不得以死偿还,但舍不得。我是苟且的,自私的,窝囊的。”
永远身板笔挺袖口干净不卑不亢的少年,说出了这样的话,让少薇太阳穴嗡嗡而尖锐地痛。
梁馨攥着跳房子的石头汗涔涔地跑过来:“你们还没聊完?我肚子饿了。”
“你找你的,我找我的。”梁阅的话和五年前在北京说的一模一样,“不要再来找我。”
他起身要走,但手腕被少薇死死攥住——
“你休想。”
她咬着牙,切着齿。
通红的双眼里,盈满的眼泪让她看不清这个青春期的好友。
“你休想自己找到了尚清姐就把她藏起来,你也别指望我找到她会不告诉你……梁阅,你恨我是不是?”
梁阅深深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你恨我,如果不是担心我,你那晚就不会出现在那里……就不会被卷进来,就不用背上这样的包袱……”她拽着他,却垂着脸,眸光怎么拼也拼不齐全,“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认识我,靠近我,才让你们不幸……”
梁阅拂掉她的手,转身:“别搞笑。”
梁馨被她哥寒冰似的脸色吓了一跳,也看到了他捏得死紧的双拳。他是不是想揍她?但男的不能揍女的,所以他憋死自己。一直到吃饭时,梁馨看少薇的目光都嫉恶如仇。
“你十八岁,怎么不上学?”少薇有意聊一些日常的话题。
梁馨恶狠狠:“我上的中专,怎么啦!”
梁阅代她答:“在准备专升本,刚好在店里有环境自习。”
反正有客人上门,她都只要说现在没空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