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是最后一次吗?他祈祷尚清能过得好一点,卑鄙地,隐秘地,自我唾弃地。
“请把她固定出现的地址给我们。”
本田前脚开出停车场,奔驰S后脚就到了。
徐行诧异:“不是说你不来?”
结果一出来他就兴奋地通知了陈宁霄,但不知为何他显得很冷淡,或者说冷漠,说既然试点成功就继续往下推就行了。
陈宁霄显然是一下车就跑着过来,气还没喘匀,锐利的眼神却已满屋子扫视了一遍。徐行眼见着他的目光从紧张焦躁沉寂了回去,变为某种认命和自嘲。
徐行咳嗽一声,把地址告诉他,意味深长问:“陈总不一起过去?”
“不了。”陈宁霄两手抄进裤兜,身形落拓,自嘲地哂笑一声:“她和别人的故事,我就不自讨没趣了。”
“陈总用心良苦,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愿多说?”徐行终究是没忍住刨根问底,“以你的魅力,不需要吃这种的苦,”
“徐博误会了,我对朋友向来如此。”陈宁霄冷酷如霜地回。
“哦……”徐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两个让我相信,世界上独身男女之间确实存在纯粹的友谊。”
陈宁霄想到了前几晚的梦,脸色一僵。
他已经玷污了她,不止一次。
“你会祝福她吗?”徐行干完了大事,开始看热闹不嫌事大,“我看跟她一起来的那个男的,也是一表人材。”
“祝福。”陈宁霄答得很快,完全没给自己思考时间。
徐行挑了挑眉:“爱情总归是排他性的,人道‘见色忘友’,有了男朋友,你的地位少不了要往后稍稍。”
陈宁霄笑了笑,不值为何让徐行觉得他懂事。这是他第一次自发地以长辈目光看他,因为觉得此刻的他不是商人,是个懂事的、熟练地退而求其次的小孩。
“本来也一直不是最重要的。”陈宁霄心平气和地说,“这种事,习惯就好了。”
话已至此,徐行不再说别的。
……
台湾珍奶店。
“我说了我们不需要上你们平台,我们有人外送。”店长不耐烦地把穿黄衣服的地推往外赶,“什么?能线上接单?我知道,我不需要!本来就做不过来!”
他脾气差,小哥被轰出来,倒是另一个店员追出来,笑道:“你别生气,他就是这样,实在是你们还有友商也来得太多,我们生意太好 ,上线再爆单的话,忙不过来的,新招的人又做不出那个味道。”
小哥被她直爽的笑给顺了毛,嘀嘀咕咕地转身。她也要转身,冷不丁听到一声:“尚清姐!”
已经很久没人这么叫过她。
“爱玛!”带台湾口音的店长叫她,“这里有三单可以送了。”
尚清僵了一下,扭头往店里钻,一声不吭。
“尚清姐!”少薇再度叫了一声,站在原地,“为什么不理我?我站在这里,要是你也想见我,你转个身,走到我面前来,好吗?”
尚清还是没理她,将要走进那扇窄而阴凉的门中。
“尚清姐!”少薇往前了一步,又止住了,又滑了眼泪的双眼执着平静地盯着她,“我想你,我一直找你。如果你真的不想见我,一点也不想,我可以走。但你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
“你走吧,你认错人了。”尚清侧身对着她,她眼窝很深,眼睛的池水在阴影地中。
“我们上次喝的奶茶,是你做的吗?”
店长已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擦着台面的手慢了下来,又叫:“爱玛,遇到奇怪的人你别理就好。”
“尚清姐,那天我去接你,办事的人说你早就提前一年就走了。”少薇抹去了所有有关监狱系统的词,“我磨了很久,他们说我们非亲非故,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去向。我说,我们怎么会非亲非故?你是我姐姐,是我亲姐,我在世唯一的亲人。”
眼泪滑进了唇缝,很咸,但少薇已不再哭得像无助小孩,而是很平静,甚至快让人听不出她声线的颤抖。
“我姐走丢了,我能不找吗?我再造我人生,给我新生的姐,用自己的后半辈子换我长大的姐。”
店长不再说话,攥紧了抹布。
“我想你还会做美甲,所以从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到处找美甲店。颐庆的每个美甲店我都跑过,但是新店开得太快了,我回来,又开始找。尚清姐,我一直没涂过指甲,因为我想让你给我涂,我那时候偷偷羡慕你,你会穿颜色漂亮的衣服,手脚涂得五颜六色的,很自信,很张扬。你不想我对吗?你是不是在过新生活,不需要我了,也厌恶我了。”
不明就里的客人,四方邻居露出探出脑袋。
尚清攥紧了手,为了做奶茶,她早已是一双素手,指甲短圆,干净整齐。
“什么事?”
“不知道,谁来找爱玛?”
“家里人?家里人来找爱玛?”
“不是说她亲人都死光了吗?”
尚清死死地咬着牙,束得干干净净的马尾从赤红色的PoloT翻领后垂下来。
少薇对四周的窃窃私语无动于衷,目不转睛且坚持:“姐,外婆送我们的袁大头,你还留着吗?外婆走时让我一定要找到你,她说可惜等不到你回来,她走时,一直念念不忘我们那顿饭。要是你真的不想我,要我走,那你就说一声,你过得很好很好,你一点也不想我,你说,我肯定走。”
尚清咬得死紧的齿关松动,挤出一丝声音:“我过得很好……”
她挤着声音。
“我过的很好、很好,大家对我很不错……”
她挤着声音,眼泪从始终未敢眨的眼中滑落下来。
“我过得很好……”山洪从巨石严防死守的关隘倾泻了出来,她带着哭腔,用力地说:“我想你,小猫,我希望你过得好。”
第71章
这条巷子的人后来都说,这里曾上演过一幕感人至深的亲人相认场景,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甚至潸然泪下。
尚清掉了很多眼泪,假睫毛的胶水都要被融化。朦胧的视线中,才注意到一直沉默站在一边的男人。
他确实变得更高了,已是男人的身板。纵使不说话,男性的气息却也很鲜明。说了话,沉稳嗓音加重这一感受。
“尚清。”
没大没小的,自始至终没叫过她一声姐。
尚清抬手擦擦泪眼,破涕一笑,装自然装刚认出他来:“这是梁阅?你长这么高了啊。”
她爱在口头占点他便宜,要是能惹得他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更是快事一桩。
少薇替这锯嘴葫芦说话:“他跟我一样,也一直在找你。”
奶茶店店长终于舍得走出来,轰散了看热闹看得心满意足的街坊邻居,咳嗽一声:“爱玛,你今天收工吧。”
尚清介绍,“这是阿德,台湾人。”末一句声低了下来:“他知道我的过去。”
少薇看看这清癯儒雅的中年人,似乎意会到了些什么,不见外地叫他“阿德哥”。尚清过去跟他说了几句,摘下围裙交还店里,出来时拎了三袋六杯奶茶:“店里人手不够,我先把这些送了再……”
梁阅出声:“我开车帮你送。”
尚清装不知,揶揄道:“混得不错嘛小子,这么年轻就有车了。”
到了车边,她让少薇坐副座,少薇则让她,推来让去一番,终归还是尚清坐了。车子跟着尚清的指路在曲折的巷子里开得平稳而慢。
少薇问了几句尚清近况,诸如搬来这边多久,出狱后去了哪些地方,奶茶店一个月多少工钱、一天上多少工时,家住哪边,尚清都答了,但答得简短。越是这样,少薇问得就越是快,一句接一句,仿佛怕话掉在地上,到后来竟有种急迫感。
话终于还是掉在了地上,该问的都问完了,车内顿时陷入冷场,与刚刚巷子里的泪眼相望和互诉衷肠形成了鲜明对比。
其实多正常,有些事默契地不能聊,共同的日子太短,分开太长,日常多贫瘠,三言两语说尽“你最近怎么样”,也就没了话。尚清想到自己以前回乡下看爷爷,也是跟他这样坐在麻将桌边搜肠刮肚,明明是如坐针毡,但觉得作为晚辈的自己有份责任,而木讷枯槁的老人又是那么孤单可怜,遂只好继续枯坐桌边,扮演孝心。
将心比心,尚清想,小猫是否也这样?已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但她善良。
其实茫然寻踪时的日子才好打发,真正让人觉得日头长的,恰是这种团聚后的沉默。
安静了一两分钟,是梁阅笑了一声,淡淡地说:“过了今天,还有明天,你急得好像今天有什么任务。”
少薇也跟着笑,刚刚八百米竞赛的心慢了下来:“嗯。”
她不是话密的人,但是怕自己问得不够急不够多,尚清姐以为她不够热烈、不够关心。
送完了三单奶茶,三人去吃饭,少薇将车上那些话题再度展开问了一遍,尚清也问她和梁阅的,缺失的拼图终于渐渐补全回去。
那年得到减刑通知的第一时间,尚清已决定不告诉任何人。出狱时没有家属来接,因为她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生已相当于死,坐了牢更是给族姓蒙羞。她想换个环境,便回到了宁市当试衣模特,可惜实体服装生意被电商冲击得厉害,曾经一档值千金的十三行也在谋求转型,尚清没赚到什么钱,在牢里呆得体质也差了,得了“蛇缠腰”,疼得想一死百了之际,想,这一辈子没什么值得的,死得死个喜欢的地方吧?就这样回了颐庆。
“没学历,有前科,没像样的工作经验,只好到处打临工。”尚清笑笑,“后来遇到了阿德,起先是送外卖,后来忙不过来了,教我怎么做奶茶,现在也做得像模像样了。”
“你和阿德哥……”
“没什么啊。”尚清放在桌上的两手捏着,“我这样的人。”
她的姿态,仍然是总被叫出来审讯、问话的模样,两手在桌表示无武器无害,神情卑微以示无辜。
梁阅看着她这幅模样,蹙了下眉。
“什么叫你这样的人?”他冷声问,某种怒其不争的质询。
少薇在桌下踢了他一下。
尚清若无其事地笑笑:“本来就是。”
她看着对面的两人:“不像你们,你看你,拍组照片有这么大响动,你呢,工资肯定很高吧?听说现在计算机出来的工作可好找了,闭着眼一年都有二三十。”
两人都没跟她说梁阅一年总包七十,他最近还在接触一个新offer,顺利的话,公司上市后就能实现财务自由。
吃完饭,少薇提出送尚清回家,并上她家坐坐。口说无凭,她太想亲眼看看尚清现在的生活是否如她自己说的那么自在。
到了一所老小区的单元楼下,尚清没请他们上去:“我跟人合租呢,约好了谁也不带人回家的。”
少薇将她一双手攥得很紧,目光里也浸透了不安全感:“尚清姐,
你答应我,不会明天就又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会。”尚清宽慰她地笑,“刚饭桌上都说了,你有那么厉害的朋友,那么先进的技术,我插翅难飞不是?”
这是少薇今天第二次提及陈宁霄,也是她第二次想起他。
“嗯。”她略怔了一怔,点头,“那你早点休息,我明天再来找你。”
“别每天来找我,”尚清很快地接了一句,解释:“都要工作的。”
“哦……”少薇既觉得她提醒得对,又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不对之处。
尚清在他们的目送中上楼,老式的楼道,水泥的台阶,昏黄感应灯随着她的脚步盏盏亮起。她没有回头,到了五楼后,出了长长一口气,流了长长一行泪。防盗门打开,客厅一道简易塑料帘印入眼帘,帘后是一张铁艺上下铺,学生楼里的式样,下铺是床,上铺堆杂物,这就是她的“家”。
奇怪,明明找到了人,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没有到来,像一场雨略停,阴云没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