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湘提了提眼镜框,视线像一根笔直的激光,从喻氤身上的睡衣挪到她身后不远处的另一个高级套房,而后又挪回她身上。
喻氤望着面无表情的周湘,心道,这才是真的完了。
第40章 P-24入梦这戏拍的人恍恍惚惚
喻氤不会忘记前一天刚跟周湘起过争执,现在让她发现自己大清早的从闻勉房里出来,指不定往哪方面想,情急之下只好发挥老本行,半真半假指了指闻勉的房门演起来。
“小余买早餐帮我也带了一份,我刚从他那儿回来,你们吃了吗?”
周湘拎着包的那只手圈起来摩挲了两下,打量着她似乎在思考什么,喻氤被她盯得发毛,直觉她已经猜到了一二,不过周湘最后没发难,只是看破不说破地点了一句:“下次再有这种情况,记得和我说一声。”
这让喻氤对她和闻勉之间的谈话更好奇了,闻勉到底说了什么让周湘开始睁只眼闭只眼?
不管怎么样,她暂时躲过了一劫,当天下了戏老老实实没再搞幺蛾子。
之后的数天,拍摄仍然在进行,李金银和娄泽在宜海的最后一个暑假很快过去一半,他们在省城租的单间不像出租屋这么大,东西不好搬运,两人把用不上的东西陆续清理掉,娄泽亲手打的那组桌柜也便宜转让了出去。
货车来拉柜子那天,娄泽和师傅上下搬了好几趟,热得直冒汗,两人上去喝水的功夫,留在楼下守车子的李金银冷不丁感觉有人在看自己,四下张望却没发现人。
第二天莫警官来家里吃饭时她提了一嘴,莫警官没当回事,道她一直以来压力太大了,李志强前几天已经从看守所转走了,她也要从过去的阴霾中走出来,和娄泽好好面对新生活。
李金银没有完全放心,因为两天下楼丢垃圾的时候,那种被人悄悄观察的感觉再次出现,她和娄泽商量希望提早一个月搬到省城去,然而新房东给回的答复是上一任房客还没有搬走,无法通融。
于是娄泽就这么死了,死在一个平凡的傍晚。
那天天气阴沉,从早到晚都下着小雨,吃完晚饭,娄泽代替李金银下楼去扔垃圾,他没有带伞,佝偻着背缩在旧棉衣的兜帽下,将垃圾扔进楼栋口的竹编垃圾筐里,这个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入目的是个完全陌生的苍老男人,男人看清他后愣了愣,像是认错了,但一句道歉也没说反而仓皇背逃,娄泽想到李金银说总觉得有人在观察她,当下便追了上去,男人腿脚好像不好,跑起来一高一低,很快被他抓住衣领扯翻在地。
娄泽想问清楚对方是干什么的,话没说出口,那人怀里嗙铛掉了个东西出来,是把绑了把手的水果刀,娄泽来不及反应,对方一不做二不休操起刀捅了上来。
“你……”
利器穿透血肉的那一下,和棍子拳头打在身上没有太多的区别,娄泽甚至笑了一下,可紧接着那剧痛再次传来,一下又一下,娄泽睁大了眼,四肢松软地向下滑去。
男人架着他的身子,对着胸腹一连捅了四刀,在确认他没有反抗能力后扔下他,揣着刀跑开了,娄泽想抓住他的脚,手指却只是在对方鞋面上无力的擦过,眼睁睁看着男人消失在杂乱的楼栋间。
雨点不知何时变得又密又大,娄泽倒在坑坑洼洼的水泥地上,头向家的方向转了转,李金银等不到他人的话,会出来找他。
他捂住最疼的那处伤口挪起来,血液随着呛咳不受控制地从嘴里溢出来,他扶着墙吐掉血,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拖去,雨声掩盖了他拉箱似的呼吸声,顺着脚步留下的血迹也很快晕散在积水中。
大雨里空无一人的夜晚,没有人知道转瞬间发生了什么。
一台车顶凹陷的报废皮卡停在小区角落,自从一年前被冰雹砸毁就再没人来认领过,冬去春来雨刮器里竟然冒出了两片小芽,嫩生的芽尖在疾雨下摇摇欲坠。
娄泽撑着车窗慢慢滑倒,从这里再往前,绕过一颗树,就能看到他熟悉的矮小阳台,房间的方格窗贴着彩色玻璃纸,从里面点亮灯,远远看去就像省城里漂亮的教堂。
娄泽笑了笑,血沫糊在喉头发出可怖的咕噜声,他冒着大雨,努力朝家的方向睁开眼睛。
别出来啊,小花。
娄泽下线的重头戏前前后后拍了十个小时,没有中场休息,据秋秋说现场很多人都看红了眼,对大部分工作人员来说,这个角色也扎扎实实陪伴了他们大半年。
因为孟竖的要求,喻氤是少数没能看到现场的人,她猜大概孟竖要的就是她对娄泽之死最原始的反应,或者说是——没有反应。
李金银坐在宜海分局里,走廊外边莫警官电话不断,屋子里几个坐在电脑后的制服警察正悄悄打眼瞄她,透过他们的眼神,李金银知道这些人认识自己。
娄泽被葬管处拉走了,装车时她匆匆见了一面,就在家楼下,他和他打的那套家具一样被人干脆利落地推进黑漆漆的车厢,后尾箱“嗙”一声盖上,车就蹬满油门开没了影,再然后,她就被莫警官带到了这里。
她不知道自己现在坐的是分局哪间办公室,也不知道莫警官焦头烂额在忙什么,一切发生的太
突然,没有前因后果,但非要说来,也不是全无征兆。
莫警官打完电话回来,看到她不哭不闹地坐着,抹了把脸,走过去。
“现场勘察结束了,娄泽的……已经送到葬管处,死因基本可以确定,我先送你回家拿几件衣服再回来做笔录,这几天你住到我那儿去,不,住到你开学吧,出租屋和娄泽的后事我来弄……”
莫警官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堆后面的事,却只见李金银目光直直地望着对面的一道墙,那里除了低头做事的警员就没有其他可以注目的东西。
他蹲下身,低道:“金银,节哀。”
李金银终于有了反应,她收回视线转脸看他,而后迟缓地眨了眨眼,露出一点茫然,莫警官见状,想说的话徒然无力哽住。
收工之后,喻氤发现闻勉的车还停在现场,绕过笨重的车尾,便听见陈生正和他交谈,穿着干净便服,发尾微湿,想来已经清洗过。
喻氤脚下暂顿,在过去和回车上休息之间选择了后者,她朝投来关切眼神的闻勉笑笑,上了车。
她今天就两场戏,中间休息了大半天,说累远不及闻勉,但因为娄泽下线,她确实提不起精神,鞋也不脱直奔床去。秋秋见她闷闷地趴在小床上,便知道她心情不好,知趣地坐到驾驶室去了。
过了一会儿,车厢灰木地板传来脚步声,有人在她身侧坐下,顺了顺她的头发,“伤心了?”
喻氤没吭声。
“为娄泽还是为我,嗯?”
枕头上的脑袋陷得更深。
闻勉轻笑了两声,托着她的腰扶起来,“我看看,是不是又偷偷掉眼泪了?”
喻氤堵在胸口的一团郁气让他这么一搅,变得有些不上不下,带着“知道你还问”的意味瞪他一眼,低下头坐起来,“你是不是马上就杀青了?”
娄泽死了,他还剩最后一场戏,也是孟竖一直拖到现在的那场床戏,拍完他多半就要杀青离组了,而她起码还有小半个月。
“你希望呢?”闻勉眼里划过笑意,接着道:“不急,刚和陈生说好了,再陪你几天。”
喻氤眼里飞快亮起光,很快又黯然,埋着头摇了摇,“你不在会比较好。”
要知道,接下来李金银的戏份对她来说才是真正的硬仗,闻勉在的话,她也许会没那么压抑,但相应的恐怕就没那么入戏了,最好的办法就是让自己见不到闻勉。
闻勉碰了一头灰,只好摸着鼻子笑,“行程已经调好了,你要是嫌我碍事,我就尽量不出现在你面前,这样行了吗?喻氤老师。”
不等喻氤犹豫,事情就这么拍板决定了,随后的数天他果真不再轻易出现,除了每天晚上的一通电话,就连海棠糕都是让秋秋从中传递。
起初秋秋以为两人吵架了,直到发现即使没戏闻勉的房车也每天雷打不动的停在现场后才松了口气——即使不露面,只要看到那辆车,喻氤就能知道他在陪着她,随时可以进去找他。
就连周湘也不得不承认,闻勉算得上是用心了。
而喻氤,从那天起就开始了冗长拍摄。
娄泽的死因并不难确定,难的是排查嫌疑人,通过李金银的述说,那个经常在他们家楼下打转的可疑人士应该是冲着李金银来的,李志强作恶多年,潜在的仇家不少,莫警官按照娄泽尸体上伤口的口径,排查了宜海所有的刀具店,都没有可用的线索。
于此同时,99年的宜海迎来了第一批下岗潮,船厂的工人接连组织了几次闹事,乌泱泱地闹出了人命,整个分局的人都被调去维护秩序,根本抽不开人手,莫警官不得不暂时放下对联系人的追查。
李金银在他家住了几天,在某个下午独自回了出租屋,等到莫警官发现再去出租屋找她已为时已晚,李金银固执地要回来住,怎么劝都不开门,莫警官在门口破口大骂软硬兼施都没有办法,只好抽空就往出租屋跑,确认李金银的安全。
就这样,李金银独自在出租屋住了近一月,每天重复同样的轨迹,出去买菜,回家做饭,打扫房间,接着去小区附近的公园坐一下午,天黑前打包一碗面回家。
而这些,也是喻氤每天重复的拍摄内容。
孟竖提前和菜场的商贩打了招呼,为了不打扰人家做生意,全程只有一个摄影师远远跟着,没有打板,没有NG,一镜到底。
大部分商贩本来也不认识什么明星,见每次都只是一个女人过来买菜,买完菜就走,渐渐地没了在电影里露面的新奇感,看到镜头也可以熟练无视。
视线之内看不到任何工作人员,镜头一开就是一天。孟竖为她打造了一个完全真空的、属于李金银的世界。
重复以往。
近乎折磨。
喻氤从第三天开始不再问过了没、为什么过不了、哪里演得有问题。在公园里坐着的大量时间她有时用来思考李金银,有时也想想自己的事。偶尔打瞌睡惊醒,分不清现在是在戏里,还是剧组把她忘在这了。
她就像《楚门的世界》里24小时被观察的沙盒人物,区别是有人会提醒她到点下班了,然后她就跟着一天没见的秋秋回酒店睡觉。
现在酒店对她来说也就是睡觉而已,她连三餐都是在戏里解决。
属于闻勉的房车始终会出现在她的房车附近,上下戏前都能看到。
第十七天的时候,喻氤睡觉做了个梦,梦见她在公园里坐着,闻勉浑身是血的推开房车门朝她走来,分不清是水还是血的液体在脚下拖了一路,惊醒之后一被子冷汗,再没睡着。
那之后类似的梦她还做过几次,有一次实在没忍住给闻勉打了电话,她知道他睡觉时手机会开震动,想着如果他听不到就算了。
闻勉几乎是刚拨通就接了起来,在那头叫她的名字,问她怎么了,声音暗哑中含着迷离,很明显刚被吵醒。
喻氤咬了咬舌尖,有些后悔自己的任性。
她迟迟不作声,令闻勉清醒了几分:“做噩梦了?还是睡不着?”
喻氤:“都有。”
那边思考了两秒,轻声问:“要过来吗?”
喻氤沉默了一会儿,挂了电话。
是她提出的暂时不见面,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对的,只有在见不到闻勉的时候,她才能无限贴近娄泽已经离开的事实,她和李金银正在变成一个人,半途而废是冲动而不明智的——这一点,即使在去闻勉房间的路上,喻氤也透彻明晰。
只是当她真的站在闻勉面前,被他一言不发的拥入怀里,感受到他身上安宁的气息,沾染上他睡得温热的体温,到这一刻她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有多想他。
闻勉揉了揉她脑后,就着拥抱的姿势将她托抱进屋,动作温柔得喻氤眼里发酸,她环着闻勉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肩头,身下从结实的臂弯变成床榻,仍是没有松开手。
闻勉不得已,跟着坐上了床,像抱孩子一样抱着她哄:“做什么噩梦了?”
喻氤摇摇头不回答。
她最近每天只有拍戏,闻勉不必多想也能猜到一二:“梦到李金银和娄泽了?”
喻氤顿了顿,闷声闷气:“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
这回沉默的人换成了闻勉,不过也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他拍拍她的背:“只是梦而已。”
喻氤也知道那只是她的梦,太过入戏分不清现实是演员大忌,闻勉对她已经很纵容,她不能再任性地挥霍闻勉对她的让步,人的感情都是有限度的,就算是喜欢,也会在一点一滴中慢慢消耗。
喻氤挤出一抹笑脸,从他怀里退出来,“我今晚能不能睡在这里?”
某种程度上,她笃定闻勉一定会答应,因此得到首肯后便一股脑地钻进被子里。
闻勉替她将压住的头发捋向一侧,又掖好被角,起身关灯。
喻氤望着他的身形,不知道是不是灯影模糊,竟觉得他眼下也有伏青,不觉伸出手扯住他衣角:“你也一起,好不好?”
闻勉停住了动作,垂眼看她,像在
度量,见她无声坚持,妥协地在另一侧的被子上躺下,“还有几个小时就天亮了,我看着你睡。”
“那你呢?”
“我白天还能补觉。”
喻氤还是睁着眼睛,“你会唱歌吗?”
闻勉觑她一眼,“我是不是太好说话了?”
喻氤赶紧闭上眼,被子外却传来轻柔而规律的轻拍,她飞快扬了扬嘴角,又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