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需口述,喻氤就可以想象李金银这些年的生活,这间屋子在她眼中活了起来,她好像能看见李金银规律的身影,独自下班,煮一人份的饭,在打开却不播放声音的电视机前安静吃饭,接着洗碗,看书,然后睡觉,死水一般。
喻氤抬眼去看李金银,发现李金银也正在观察她,喻氤唰地一下头皮发麻,在这一瞬间,她恍惚明白为什么李金银说期待见她一面——因为她也曾是“李金银”。
“李姨,”一直未插话的闻勉忽然开口,对李金银温和地笑:“喻氤来的路上还说饿,我们先吃饭吧,不然菜要凉了。”
李金银黑眸微转,和闻勉视线相交,没人知道短短几秒两人交换了什么信息,只见李金银眼中掠过淡淡笑意,率先拿起筷子。
“说的对,你们远来是客,先吃饭。”
一顿饭,桌上三个人吃的食不知味,各有所思,独李金银一人轻松自在,但她胃口很小,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碗筷。
饭后,李金银提出让喻氤陪她到楼下消消食。
喻氤还没答,闻勉先站了起来,“一起吧,正好我也吃的有些多。”
喻氤有些奇怪,总觉得闻勉并不想她和李金银单独相处,可仔细看去,闻勉神色自然,又像是她多心了。
李金银看闻勉一眼,笑了笑,低头穿鞋,径自出了门,没说同不同意。孟竖却在这个时候做主,强硬地把闻勉留了下来。
待到关门声响起,孟竖弯着腰,把吃完的碗在老式的瓷砖台里冲一遍,“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李金银有数,况且你把喻氤看的这么紧,怎么知道她没有话想问李金银?”
闻勉面无表情,“我在担心什么,你难道没有猜想?”
与此同时,喻氤扶着李金银下楼梯,她家楼层住的高,很难想象李金银过去是怎样上下楼的。
正午时分,楼道外阳光灿烂,透过树叶缝隙在地上打下斑斓树影,李金银伸手挡了挡眼前阳光,微笑:“他很紧张你。”
喻氤自然知道这个“他”是谁,但她不知道怎么答。
在李金银看来,她和闻勉应该只是同事,幸好李金银也无意于追问二人关系,仿佛下来真的只是为了消食,带着喻氤绕着楼栋散起了步。
喻氤看着她走路时明显有异的腿,想到自己杀青那场戏,说道:“您看过《铁锈》的剧本吗?”
“当然。”
“最后一场戏,我在海里走了很久,到现在每逢下雨,关节就会疼。”
李金银浅笑:“你想问我的腿?我的腿不是在那时伤的。”
喻氤等了等,没等到她的后文,看样子李金银不打算向她说明,她舔舔下唇,诚实道:“抱歉,我不该探听。”
李金银没有生气,反倒说:“我听说过很多你的事,一直以为孟警官选了一个和我十分相像的人,可是今天见到你,才知道不是这样。”
喻氤心境澄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也以为我同你很像。”
“不知道孟导有没有和你提过,他当初选我演李金银,是因为一张照片。我以前觉得很荒谬,只能解释为他在我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直到刚才我才忽然想通,我也许在某些特质上与你有相似之处,但根本上我和你完全是两类人。”
李金银问:“怎么说?”
喻氤停下脚步,“我可以问问,娄泽死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吗?”
李金银大约是猜出她想表达什么,“你想说我没有正常人的情绪?”
“无意冒犯,但我猜你是愤怒。”
“愤怒于有人动了你的东西,愤怒于有人毁掉了你预想中的未来。”
“但我不一样,我感到的是痛苦,我想大部分的人,在失去重要的人时,首先感到的都是痛苦。”
可电影中的李金银,将愤怒隐藏于麻木之下,酝酿一场蓬勃的毁灭。
所以喻氤演到后期很痛苦,这种痛苦不仅仅是夜半时分的惊醒,也不是片场不可自控的泪水,而是她自我意识同李金银意识的强烈相悖。
她在扮演李金银,她的灵魂却在提醒她,她到底是谁。
只不过那时周围的所有声音都在告诉她,她入戏了,以至于她也误以为,她对闻勉的感情里一定有他人的影子。
喻氤肯定道:“我只是在扮演你,我和你并不相像。”
李金银听完,并无什么波动,“恭喜你,孩子,清楚自己是谁是一件幸运的事。”
“我只是对一点感到疑惑,”喻氤眼中透出锐利,“孟导说《铁锈》是根据你的故事改编,那么电影的结局是故事,还是真实?”
电影里对于采砂船上发生的事,采用了大段的留白,误杀了娄泽的男人到底是怎么死的,或许就连孟竖都说不清,只能从蜘丝马迹中寻到线索。
可那到底是艺术化的处理,还是李金银有意向孟竖透露什么?
如果是,她为什么要故意揭露自己?
孟竖又是出于什么心理,当真这样拍出来呢?
李金银定定地看着她,如同一片早已沉寂的死海,瘦削而凹陷的两颊扯出轻微笑意,一跛一跛地缓缓迈开步。
“你只要知道,无论是谁,活着,就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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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金银腿脚不便,两人绕着楼栋走了几圈,她便出了汗,喻氤就扶着她回到家里午睡。
孟竖并未过问两人聊了什么,而是关上了李金银房间的门,将喻氤带到客厅,“还有一件事,需要和你说一声。”
喻氤看看他,又看看闻勉,“什么事?”
“我已将《铁锈》的重剪版提交到本届戛纳的主竞赛单元。”
喻氤震得好半天找不到声音,要知道戛纳的截止时间就在两周前,可那时《铁锈》的补拍才过去多久?两个月都不到!
重剪,重新送审都要时间,光是拿审核表交上去就要半个月了。
“我以为我们会去威尼斯首映?”
按道理九月份的威尼斯才是更好的选择,而且孟竖在年初的饭局上不也是这么和几个资方保证的吗?
“来不及了。”孟竖叹气。
“那,片子过审了?这么快?”
闻勉也显得很沉默,“还没有。”
“没有?!”喻氤已经说不清哪个消息才上最惊人的,“没有龙标就参赛,孟导会被禁拍五年,为什么要这么赶?”
孟竖看了一眼李金银的房门,“没有时间了,李金银等不到九月了。”
第60章 R-26爱人(修)“我仍然做着与……
这天晚饭后,喻氤三人坐在天台上吹风。
太阳从远处高楼的夹缝中沉下去,老旧城区多的是杂乱的电线和雨水刷褪色的房屋,在灰蓝色的天幕下裸露出时代交替的伤痕。
孟竖靠着天台围栏抽烟,身上是朴素的水洗棉黑T,看着像城市里随处可见的中老年男人,烟丝顺着他被熏黄的手指缭绕,他瞧一眼不自觉叹气的喻氤,“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只需要去和你现
在那个剧组调时间,剩下的你不用管。”
喻氤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他的独断,事实却是孟竖每次都能做出更加令人头疼的决定。
她无奈:“您就不考虑后果吗?您已经三年没出新作了,再禁拍五年,您打算等到六十多了再继续耕耘、挑灯夜战?那时您身体熬得住吗?”
闻勉缓缓开口:“别着急。”
“《铁锈》报名的时候,审核表也交上去了,没有意外的话,同步进行,应该能在戛纳入围名单公布前批下来,只要首映版本带着龙标,就不会有处罚。”
喻氤反驳他:“那也太冒险了,你们这是在赌能一次过审,若是过不了呢?时间卡的这么紧,来得及改吗?”
她不理解闻勉怎么会和孟竖一起胡闹,“退一万步,就算过了,总局的审核是傻子吗?等主竞赛的名单一公布,铺天盖地的宣传稿,他们会猜不到我们在钻空子打时间差?得罪总局对我们没有好处。”
“那又如何?”孟竖哼了一声,“我还需要讨好他们?”
喻氤气结,还想再说什么,闻勉悄悄捏了捏她的手指,对她轻轻摇头,孟竖已经做好了决定,况且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再来讨论对错为时已晚,不如祈祷事情能够顺利进行。
喻氤咽下闷气,道:“不用请假,杜布瓦兄弟本来也有电影节的行程,六月份剧组没安排拍摄。”
孟竖点头,“那挺好。”
闻勉看向孟竖,“你准备带李金银一起去吗?”
他这一问喻氤也打起精神,《铁锈》既然是为了李金银和娄泽拍的,想必首映日李金银会到场吧。
没想到孟竖却吸了一口烟,吐出三个字:“她不去。”
闻勉好像猜到答案,一点也不惊讶,“她的肝硬化已有腹水迹象,确实不适合长途跋涉。”
“等国内上映,再带她去家附近的影院看吧,”孟竖搓着手里的烟嘴,看着对面没几家亮着灯的老职工宿舍,“实在不行找人从北京运一套放映设备,我亲自带源文件放给她看,我再琢磨琢磨吧。”
“她真的……”喻氤犹豫地插嘴,“只有不到半年的时间了?”
不是她怀疑,而是李金银虽然看着有些虚弱,但人精神头不错,尤其那双眼睛清明睿智,和那些病痛缠身双眼混沌的人大不一样,很难想象她如两人所说,走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说话间天色愈暗,天台一侧悬着晾衣绳,上面挂的几块白布像几张怪物的大口。
孟竖抬下巴示意喻氤去看,“看到那些布了吗?李金银家盖家具的,就在昨天她还住在医院,特意为了见你回的家,说是第一次见面在医院不合适。”
喻氤讶异,再看那几张白布时心情就复杂了起来。
中午她对李金银大放厥词,说了一堆她们不一样的话,其实挺没礼貌的,多少有将拍摄时的痛苦迁怒到李金银身上,然而李金银这个人与她萍水相逢,从没有伤害过她,她也没有资格评判李金银的善恶。
喻氤很愧疚,打定主意走的时候要和李金银道歉。
孟竖的目光从她的脸移到闻勉身上,最后吸了一口烟,扔到脚边踩灭,“人我也带你们见了,你们俩的事就你们自己解决吧,我先下去了,李金银身边不能没人看着。”
他走之后,天台一下子变得非常安静,很奇怪,明明只是少了一个人,气氛完全不同。
从半人高的围栏望出去,小区外的商铺们亮起灯,一路沿着主干道向远方延伸,夜色涂抹去脏乱,反倒让这被城市遗忘的一隅热闹起来。
可惜近处的小区仍是一片漆黑,天台上只有铁门屋檐下有一颗钨丝灯泡,孟竖下去时将它按亮了,通了电的钨丝发出嗡嗡的细微杂音。
“你——”
“你——”
两道声音突兀重合。
闻勉看向喻氤,喻氤托手,做了个你先的手势。
闻勉却合上了嘴,好像有些挫败地笑了笑,“到了这个关头,我还真不知道该从哪开始。”
喻氤也笑:“我也有点。”
旧事重提,对他们俩来说,都不是易事。
当年她录完旅综回国没多久,孟竖的工作室就发生了一场火灾,不仅丢失了当时制作到一半的文件,还造成一部分素材损毁,不得不取消在来年柏林电影节首映的计划,重头剪起。
她得知这件事,特意上门慰问,孟竖还算镇定,同时向她道歉,坦白了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