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百度看病,癌症起步,果然还是到了这一步。
这下唐思奇也害怕了,无力地安慰她:“你别瞎说,而且就算是也不要紧的,那个现在都不算癌症了,我表姐得过,动了个手术就好了……”
凌田真听进去了,也对自己说,没什么的,我要坚强。
当即再次进入医院小程序预约,专家号早就爆满了,但晚上这时候偶尔有人退号,她很是幸运地约上了第二天上午内分泌科最后一个普通号。
然后又开始在小红书上搜索甲亢,倒还真有不少二十几岁的年轻女性得这个病,搜索结果中常有粗体字大标题出现:甲亢是个丑病。
凌田立刻确诊,她真觉得自己这段时间变丑了,本来还以为是工作的摧残。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网上学习相关知识,也一直在做自我心理建设,如果真确诊了是甲亢,接下去就得长期吃药,发胖,颜值降低。但在当时似乎也没意识到会有多大的影响,那种恶心晕眩的感觉更加严重了,她只想赶紧结束。
第二天一早起床,状态比前一日还差,她本来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医院,最后还是求助了唐思奇。唐思奇当仁不让,从学校宿舍赶来,陪着她去看病。
距离不过一公里多一点,凌田自觉体力不支,打了辆网约车。但车开到医院附近那个路口,便堵得一动不动。
A 大医学院附属医院是全国闻名的综合大三甲,清明节放假门诊停了一日,紧接着的这一天格外热闹,汇聚了各地远道而来看病的人,以及各种导诊、陪诊、号贩子黄牛。
两人只好下车步行,唐思奇扶着凌田,凌田挨着唐思奇,随着人流进了医院大门,过了安检,排了十几个人的队,终于在自助挂号机上挂上号,然后又去排队搭电梯,一路问了好几个穿红马甲的志愿者,才找到内分泌门诊的候诊区。
凌田预约的是普通号,由系统随机分配的医生。等了一个多小时,叫到她的号,唐思奇扶着她去诊室一看,还觉得挺幸运,门口液晶屏上显示医生的名字和职称,居然是一位主任医师,名叫单峰。前一个病人正推门出来,凌田见诊室里写字台后面坐着个中年男人,四五十岁,微微谢顶,手边一只保温杯,一看医术就很好的样子。
两人走进去,凌田坐下,唐思奇站在一边。
单医生瞥凌田一眼,问:“哪里不好?”
凌田被其气势震慑,赶紧把准备好的话复述出来:“医生,我最近瘦了很多,这几天感觉心慌头晕恶心没有力气……”
单医生直接打断她问:“瘦了多少斤?”
凌田说:“十斤,十五斤左右吧……”
单医生又问:“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凌田说:“大概去年年底吧……”
单医生又瞥她一眼,啧一声道:“怎么瘦成这样?吃什么减肥药了?”
凌田说:“没,我没减肥,不知道为什么就瘦了。我想做个检查,看看是不是甲亢……”
单医生不是很相信,只道:“你手给我。”
凌田有点懵,伸手过去。
单医生捏了一把,然后一口否定:“你这个不可能是甲亢。”
凌田说:“啊?那是……”
单医生说出判断依据:“甲亢体温高,手心都是烫的,你手冰凉。”
紧接着又问:“你几岁?”
做了一晚上的心理建设被全盘否定,凌田更懵了,讷讷回答:“二十二。”
单医生合上她的病历本看看封面,又问:“大学生?”
凌田点头。
单医生说:“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事?学习压力大不大?找工作不顺利?谈恋爱分手了?”
几句话正中靶心,凌田一时语塞。
单医生一副意料之中的样子:“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像你这样的情况挺多的,可能是 ED。”
“ED?”凌田迷惑,心想 ED 不是只有男的能得吗?
单医生好像猜到她想歪了,解释:“Eating Disorder,进食障碍,一般就是因为节食减肥搞过头了,这个内分泌科看不了。”
凌田试图辩解:“可是我真的没有节食减肥……”
单医生笑笑,说:“ED 都觉得自己没节食,还吃得特别多,你平常一顿吃多少?”
凌田迟疑一秒,琢磨着应该如何回答。她这段时间经常跟着用户界面设计组的几个人一起吃外卖,也有完成节点任务,大家出去聚餐,她自觉吃得并不比其他人少。有时候忙起来,又有点进入心流状态的意思,一整天不动地方,一杯奶茶顶一顿饭也是常有的事。直到这两天,恶心晕眩的感觉越来越严重,她确实没什么食欲,但消瘦已经有段日子了,明显并不是进食的问题。
单医生却没给她思考的时间,在她开口之前,朝唐思奇一扬下巴,说:“这么说吧,你比她吃得多还是吃得少?”
凌田语塞,倒是唐思奇缓缓说了句:“那肯定是我吃得多……”
“甲亢的一个典型症状就是食欲亢进,你起码得吃到她那个量才能算得上,”单医生一脸了然,开始对着电脑打字,“你如果非要认为自己是内分泌的问题,那我给你开检查,但我建议还是去看一下心理,能理解吗?”
话到此处,他转头看着她,抬起右手,食指指着太阳穴搅动两下。
凌田没来得及再说什么,病历本已经递过来,电子播报音叫出下一个病人的名字,诊室门被推开,一个老大爷拿着一叠报告单颤颤巍巍地走进来,站到她身边,开口很大声地跟医生讲话,还拿手扒拉她。
她赶紧起身让座,跟唐思奇一起出了诊室,整个看病的过程估计不到三分钟。
两人在门口复盘方才的对话。
唐思奇问凌田:“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胖?”
凌田也问唐思奇:“他刚才是不是在说我脑子有病?”
唐思奇劝她:“就算真是心理问题也不要紧的,现在谁还不发点疯?”
话说出口才看着凌田,不往下讲了。
凌田会意,唐思奇也觉得有点像。
其实何止唐思奇,被医生这么一点拨,她自己也开始怀疑了。
毕业设计和实习工作的压力,以及跟宋柯之间的关系,还有这两天动不动蜷身躺床上,大白天拉着窗帘浑浑噩噩,真有那么点抑郁的意思。但是心理问题会这么直观地反应到身体上,自己还毫无知觉吗?她总觉得不太真实。
“别瞎想,先做检查吧。”唐思奇说。
凌田点点头。虽然听单医生的意思,她的情况根本不该看内分泌科,检查也是她一厢情愿非要做的,但抱着来都来了的心态,她还是排队去自助机器上付了费,再去检验科。
检验项目长长一列,凌田看不太懂,只是按照指示验了小便,又排队抽血。抽的是静脉血,装了五根塑料管。结果也不是马上就能出来的,短则几小时,长则两个工作日。
等抽完血,已经快中午了,医院热闹依旧,两人坐在熙熙攘攘的检验大厅里。
护士给了个酒精棉球,让凌田按着臂弯处的针眼,可她觉得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快没有了。好想死啊。她脑中过了一遍这个念头,又赶紧画线删去,此刻的感受,只是难受得要死。
“你饿不饿?”唐思奇问,时间已经十一点多,她饿了。
凌田其实还是没胃口,甚至觉得恶心,但想到单医生对她的诊断,鼓励自己总得吃饭。
两人于是出了医院,在门口一排小吃店里选了一家走进去,点了一模一样的两份,一碗热干面,一杯芝士奶盖柠檬茶。
面对面坐下,唐思奇看着凌田说:“喝点甜的,开心起来就好啦。”
凌田强打精神,也看着唐思奇,笑着点点头,说:“嗯嗯。”
面挑了两筷子吃了,又喝一口柠檬茶,她还是觉得恶心,一边坚持,一边在手机上搜索精神卫生中心的小程序。
一个个日期一位位医生点进去看,才知道 600 号不光是在网上被玩梗玩得热闹,生意也是真的好,初诊挂号统统爆满,要么等每天放新号出来拼手速秒,要么多花钱挂特需。但就算是挂号费八百的特需,能预约到的最近一次心理咨询也已经排到一个月之后了。
那一刻,凌田有点绝望。她不确定自己更希望看到怎样的结果,是检查报告多几个上上下下的箭头,查出点什么器质性的疾病来。还是真如单医生所说,她这就是心理问题。哪一种更容易被治愈?她一无所知。
想着想着,又想吐了。
“不行,我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说。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她按了接听键,费劲贴到耳边,说了声:“喂?”
“请问是凌田吗?”电话那边传来一个男声。
“是,”凌田手肘撑着桌面,闭眼忍住恶心和头晕,“你哪位?”
对面回答:“我这里是 A 大附属医院内分泌科,你现在在哪儿?”
声音听着挺年轻,干净清朗,明显不是单峰。
凌田疑惑,说:“我在吃饭,怎么了?”
对面说:“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血糖数值很高,非常危险。你得现在马上来医院,身边有人能送你吗?到了之后不用挂号,直接来内分泌科……”
凌田没听完,忽然趴倒在桌子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把手机递给了唐思奇。
第4章 30.28毫摩每升
后来发生的事好似隔着一层穿不透的薄膜,所有人和声音都是遥远的,凌田分明可以看见、听见,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她看到唐思奇吓坏了,扶着她肩膀喊:“田田,田田,你怎么了?”
听到隔壁桌顾客在问:“要不要打 120?”
看到小吃店的老板从后厨出来说:“千万别在我这儿出什么事啊!”
又看到唐思奇接起手机讲话:“对对对,我是凌田的朋友,我现在跟她在一起,我们就在医院门口吃饭,店名叫什么来着,叫什么来着,楚翘面馆……”
再后来就有点模糊了,一秒钟或者一世纪,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来了个人,把她架上一辆轮椅,而后个楞个楞个楞,在花砖人行道上一路颠簸,推进 A 大附属医院的大门,直奔急诊楼。
抢救室当班的是个女医生,出来接病人,看见他们便问:“这就是内分泌科电话上说要转过来的那个 DKA?”
凌田自然不知道怎么回答,身后推轮椅的人替她交代病情:“对,上午门诊做的检查,检验科报危急值,随机血糖 30.28,血钾 5.7,酮体四个加……”
急诊医生凑近看她,问她叫什么名字。
“凌田……”她才刚细若游丝地回应,旁边一个护士已经抓起她的手,扎指尖测血糖。
很快报出数字:33.1。
又往上涨了快三个点,显然刚才那几口热干面和芝士奶盖柠檬茶功不可没。
急诊医生却淡定道:“人清醒的,毛糖测得出,情况还行啊……”
凌田听见,心下稍安。
但唐思奇还是被医生打发去挂听起来有点恐怖的“抢救号”,而她则被抱上一张推床,几个人围上来,给她鼻子下面接吸氧的管子,食指夹脉搏血氧仪,胸前贴上心电监护仪的磁片。她整个人好似五花大绑,只能保持仰面朝天的姿势,看着天花板上灯光白亮,听见周围人声嘈杂,伴随着各种仪器发出的滴滴声,此起彼伏。
凌田对那些仪器上显示的指标毫无概念,也不知道多少算正常,只牢记急诊医生说情况还行,一面心脏狂跳,一面安慰自己,任由他们摆布,等着药到病除。
却不料唐思奇挂了号回来,急诊医生便抓住她,波澜不惊地说:“凌田家属对吧,来签个病危通知书。”
唐思奇身上背着两个书包,拿着一手的单据,一下懵了,讷讷说:“哦,哦,我是她同学,朋友,可以签吗?”疑心关系不够紧密,又加上一个前缀强调,“好朋友。”
医生接口便问:“学生?成年没有?”
凌田还留在“病危通知书”五个字带给她的震惊当中,神思麻木,出声纠正:“大学生,二十二了。”
急诊医生看看她,仍旧波澜不惊地说:“那你自己签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