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田彻底不懂了,又问:“为什么?”
辛勤说:“大概因为能休两天的病假吧。”
凌田服了,这难道就是男生之间的友谊吗?脑震荡病假,兄弟还要他帮忙上网当水军。但他当着水军的同时,不忘出卖一下兄弟。兄弟反过来又要损他一把。
辛勤把事情经过告诉她,A 医附急诊抢救室前几天收了个醉酒自伤的病人,据说是失恋不想活了,被朋友送到医院,一路都是抬着进来的,等到清创缝合的时候却突然暴起,用输液架子把李理打成了脑震荡。
“还能有人把李理打成脑震荡?”凌田只觉难以置信,那人不得两米多三百斤?
但辛勤给了她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他当时护着他师姐。”
“哇,这下是不是成了?”凌田突然八卦起来。
辛勤也挺替他操心的,说:“不知道呀,他这个人得意忘形,说不定讲错了什么又搞黄了。”
凌田大笑。
就这么聊着,真的好像回到从前。截然不同的两个人,因缘际会地遇到,半夜坐在医院的楼道里聊天,出院之后发消息,打电话,说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只要不谈恋爱就还挺好的。
她忽然说:“其实,我们就这样做朋友也不错。”
但辛勤几乎立刻回应,说:“可是我不想只跟你做朋友……”
凌田沉默,没想到他再一次这样直白地说出来,就像前一天晚上,他对她说,我不会放弃的。
“我那时候问你,为什么要在一起,你说没关系的,我说得没错,让我自己照顾自己。你说不是分手,只是分开,但分开就分开了,现在又有什么变化呢?”她终于问出来。
辛勤站在窗前,看着沉浸在夜色里的陌生的城市,静了静才回答:“那次你问我,我对你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我没有好好给你一个答案,不是我不想,是我不能。如果做不到坦诚,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追求你,但现在不一样了。”
凌田没说话,等他把那一点不一样告诉她,说服她,给她理由,以及继续下去的信心。
辛勤继续道:“你说如果不是因为你跟我有一样的病,如果你没在抢救室里说了跟我小时候一样的话,如果你一点都不坚强,现在或者以后,没能做到我的期待,如果我不觉得孤单,不需要拥抱,我还会喜欢你吗?”
他每句话都记得,因为在那之后,他也这么反反复复地问过自己许多遍。
“我会的,”他给她答案,“我很喜欢你,田田,非常非常喜欢。哪怕我们是因为这个病认识的,我喜欢你是因为我们一样,也是因为我们不一样。我不想说完全不是因为这个病,或者如果这个契机不存在,我们还是会相遇、认识、在一起。这不是真的。但我们在一起,绝对不仅仅是因为这个病……”
凌田听着,仍旧沉默。他可以这么肯定地说出来,那现在就是她的问题了,她也一样确定吗?
两人都觉得还有话要讲,很多很多,但又都觉得不适合隔着一千多公里,两部电话。
辛勤说:“等我下次轮休回上海,我们再好好谈一次,好吗?”
凌田回:“好,到时候再说吧。”
但这个“到时候再说”,似乎也是可以有两种解释的。
第51章
既然是“到时候再说”,那就暂且放下。
此后几天,凌田埋头画画,尽快赶上因为抄袭事件耽误的稿件进度。
但这一波流量也确实给她带来一点意外之喜。在评论区没什么人骂她之后,她战战兢兢地重新打开了私信,很快收到一条消息,对方自称在射月 IP 采购团队工作,看到她创作的漫画《废物小队》,非常喜欢,想要加她微信,询问版权购买事宜。
凌田起初以为只是恶作剧,毕竟这时候她的私信消息列表里还有好多谐音脏话没删完,有的问候她父母,有的威胁要开盒,她实在不敢随便透露联系方式。直到后来在“画月”平台也收到一模一样的一条,她这才将信将疑地加了对方的微信,发过去一句自我介绍:【你好,我是画月的零甜。】
联系她的这个人名叫连霏,还真是在射月的 IP 部门工作,两人先在微信上大致聊了聊,连霏便把她约到公司详谈。
时隔一年多,凌田旧地重游,又一次走进“射月”的办公室。
接待她的还是连霏,此人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不到三十,是个戴圆眼镜的可爱姐姐,虽然只跟她在微信上聊过几句,但第一次见面就已经表现得十分熟稔。连霏带她去了楼里的员工咖啡厅,那里一张长桌边已经坐了几个人在等她们,除了 IP 采购团队的,还有射月旗下动漫工作室“动月”的人。
坐下一番对话,凌田发现他们其实关注她已经有段时间了,对《废物小队》的人设和情节都十分熟悉,甚至做了详细的人物关系和叙事结构分析。大家都很喜欢这部作品,也很看好其前景,计划出版第一卷 的单行本,并且开发番剧。
凌田听着,看着,说着,既兴奋,又有些后怕。如果这次抄袭事件没能妥善解决,也就没有后面所有合作的可能了,她直觉庆幸,还好自己当初一切留底,遇到争议也没认怂。
谈完作品,又讲到合作方式。
连霏给她解释:“番剧会由动月工作室负责开发,项目管理都有专人,但如果你愿意参与剧本打磨,分镜、原画这些中期制作,我们也是非常欢迎的。”
“你是指,来这里,上班?”凌田问。
一时竟觉得几分讽刺,她这个一年多以前被扫地出门的小凌,如今变成“甜老师”又回宫了?
连霏却误会了她的意思,笑着解释:“我知道,你们习惯了自由职业的,看不上坐班的工作。但动月的管理方式也比较自由,上下班不定时,也可以 WFH,就是主创团队还是需要经常碰头开会的。”
凌田是动心的,又一次机会摆在她面前,把她小小的事业继续往前推一步。但她当然也是小心的,先拿了电子版的合同,对连霏说,她要回去考虑一下再作答复。
连霏并不见怪,事情也差不多谈完了,可接了个电话,又叫她稍等,说:“戴总要下来见见你。”
“戴总?”凌田也是在此地实习过小半年的人,游戏业务产品线的一号位当然知道,只是不知道人家为啥要见她。
没想到连霏继续往下说:“戴总经常在画月约稿的,他很喜欢你的画风,也跟你约过稿,就是他把《废物小队》推荐给我们的。”
“真的假的?哪一单?”凌田惊了。
她一直以为画月的单主都是小孩姐小孩哥,即刻搜索记忆,到底哪个 ID 背后藏的是公司创始大佬啊?
“那我就不太清楚了,”连霏笑着摇头,“不过戴总有三十七八了吧,喜欢的都是远古老番,你看看有没有画过那种。”
听她这么一说,凌田一下就想起来了,她在画月的第一单约稿,那个评价她“复古旧漫风”的同好,讲清楚要求秒下单,草稿、线稿秒确认的天使单主,不会就是戴总吧?!也难怪人家这么爽快,年纪轻轻就已经财富自由,花钱也就是个玩儿,而且还是在自己公司旗下的平台,他还能抽成呢。
结果也真没猜错,戴总是拿着她那张画稿来的,还让她在上面签了名。
凌田受宠若惊,只能反复对自己说别太飘飘然,别做太高的预期,估计大佬收集了无数无名小画师的画和签名,就跟《废物小队》这个纳米级小 IP 一样,只是作为一笔或许会有千分之一希望赚钱的投资罢了。
会议结束,也见过了大佬,连霏送她出了员工咖啡厅,陪她走到大堂。
两人道别,她正准备出大楼,身后又有人叫她:“凌田?”
听声音,她已经知道是宋柯。
他们最后几次见面,她都挺狼狈的。过去总是想,如果再见,要怎么争回面子来。就像上一次,她在射月大楼外面遇到他,骗他说自己已经痊愈,还假装交了个比他更高更帅更好的男朋友。过后回想起来,自觉傻得要死。
直到这一天,这一刻,她发现自己完全不在乎了。
游戏公司不讲究正式着装,她今天来,身上穿的也就是平常的大 T 恤工装裤德训鞋,背着她的保命书包,回头,转身,很平淡地跟他打招呼,说了声:“你好。”
宋柯还是老样子,脖子上挂着工牌,目光上下打量她,试探地问:“你……身体怎么样啊?”
又回头望了眼员工咖啡馆的方向,说:“我刚刚看见,你在跟戴总讲话?”
凌田笑笑,两个问题都没回答,只说:“我还有点事,走了。”
但转身往外去的一路,她还是想起了两人曾经相处的一个小小的片段。
那是大约两年前,他们还在谈恋爱的时候,曾经一起看过一部科幻电影,里面讲到脑机接口、数字生命。电影散场,两人聊起来。宋柯相信数字生命是人类的未来,但凌田不同意。
她试图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没有死亡,活着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衰老,年轻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尽头,时间又有什么意义?
宋柯却懒得跟她讨论,只是不屑地说:“你一个美术生,跟你讲了也不会懂。”
当时,她只觉无趣。
直到此刻,竟有些感谢命运,她不幸得了病,但也因此浅尝了死亡的味道,真正开始努力地活着,做更好的事,遇到更好的人。
出了那栋大楼,她走进七月份明亮堂皇的阳光里,眯起眼睛,搭手望天,头顶碧蓝底色上大团的云白到耀眼。她深呼吸一次,跑过大楼前面的广场,钻进地铁站,吹着月台上列车带起的风,整个人简直要飘起来。
但飘完了,还是得落地。列车进站,她上车去陆家嘴,又一次找田嘉木帮她看合同。
还是在那间办公室里,田嘉木一行行地跟她过合同条款。
两人都记得一年多以前,她来这里找他,让他帮她看自己的第一份合同。也记得大半年前 她第二次过来,让他看第二份合同。他对程程工作室开出的条件很不满意,叫她别签了,提醒她小心,但她也对他说:等我红了,你再给我谈个条件好的。当时只觉是句玩笑话,却没想到她还真往前走着,一步又一步地。
过完条款,两人又开始按计算器,算了算版税和特许权使用费,刨去增税个税之后,能到手多少钱。
田嘉木一脸欣慰地看着凌田,又一次地说:“我们田田还真是说到做到,一次比一次好。”
其实金额并不太大,但对凌田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只要不挥霍,按照她现在的消费水平,足够她不接稿好几年,专心画自己想画的东西。但她也还记着连霏的邀请,她可以参与《废物小队》番剧的制作,把她小小的事业再往前推小小的一步。
她不可能放弃这次机会,但也不禁想到辛勤。
就像她那天对他说的,他们现在又增加了一个阻碍,她在上海,他在厦门。她本来还自由一点,等到开始在“动月”的工作,就真的要准备好长时间异地了。
前一秒,她还在想,感情就是这么麻烦的东西,永远充满了付出,妥协,牺牲。哪怕没病的人,也同样要面对类似问题。搁他们身上,更是 debuff 叠满。
下一秒,却又回到最初的念头,她在上海,他在厦门。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很早之前就有的隐约的猜测,等着她去验证。
回家的路上,她站在地铁车厢的角落里打开小红书,一话话地去看自己过去发布的《废物小队》的连载。
最近这一波流量之后,阅读量和评论都增加了不少,但跟那条视频下面的四五千条比起来还是小巫见大巫。
她很容易就找到了那条每一话都会出现的评论:加油!
来自 HY2405178896。
当时评论下方显示的 IP 属地都是上海,但此刻她点进 TA 的主页去看,仍旧是一个什么都没写、一条笔记都没发过的号,只是 IP 属地已经变成了福建。
她忽然笑出来,又忽然想哭,自己都觉得奇怪,那个时候怎么会认不出他呢?
她再一次想起那一晚他对她说的话——
我们只是分开一段时间。
我从没说过分手。
当时只觉是诡辩。
原来,他真的一直都在。
他们分开之后,他找她约稿,然后一路看着她把《废物小队》画出来,每一话都会对她说一句:加油!
最初看见,只是一句简简单单的加油,是读者对画师说的,鼓励她继续画下去。
直到现在,她终于知道这两个字也是他对他自己说的,她在网上连载漫画的那三个月,正是他承受着巨大压力,坦白病史,努力证明自己的三个月。
仅仅这些只言片语,此刻再看到,感觉已经完全不同。
还有,还有,她去“画月”找到他在她生日那天给她发的那条评论,他写道: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恰如那天他在电话上对她说:我很喜欢你,田田,非常非常喜欢。
地铁到站,她跑出车厢,走上台阶,却又逼着自己慢下来,带着这副脆皮身体,小心翼翼地去做二十几年的人生里最冲动的一件事。
……
几个小时之后,飞机落地,天空中的晚霞已经被一半的夜色侵染,像红酒泼进一片墨蓝。
头顶“关闭电子设备”的提示灯熄灭,她打开手机,给辛勤发了条消息过去,没头没尾的一句:【HY24051788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