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以后会怎么样,凌田不知道,她只是再一次地想,爱是复杂的。
*
见过凌田的家人之后,辛勤带着她去了一次杭州,看望他的父母。
跟凌田一样,他也已经跟周令还有辛成均做了足够的铺垫。凌田的到来让他们那么高兴,尤其是周令。虽然自从辛勤开始实习、工作之后,他们见面不多。但她对儿子很了解,一下就看出他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
他们是上午到的,中午一起吃了顿饭,下午辛勤开着父亲那辆手动挡的车,带凌田出去玩。
凌田过去就来过杭州,而且不止一次,对那些旅游景点兴趣不大,反倒更想去看他小时候生活、长大的地方。她以为他会介意,因为那里留着不好的记忆。但他没有,带她去看他从前住过的地方,上过的学校。
正是暑假,他们站在爬满蔷薇枝蔓的围栏外面,看着空空荡荡的校园。
凌田忽然想,如果能回到过去就好了,她想找到八岁时的他,对他说一声没关系的,再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保命小知识,全部传授给他。
想法荒诞,她不曾说出来,辛勤却像是听到了,从身后抱住她。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着几个来上游泳课的孩子,背着配色耀目的泳包跑过阳光普照下的操场。
那天夜里,辛勤把凌田送到附近酒店住下,自己回到家中。
时间已经不早,但周令在等他,直到这时候她才有机会单独跟他说话。她把他带进书房,关上门对他说:“你能这样我真高兴,但你也得有个心理准备,要是以后遇到什么问题……”
哪怕她每天以微笑示人,哪怕过去二十多年的时光她看着他一点点变好,变强,去做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而且总是能成功。但她仍旧战战兢兢,总是怕他在又一次失败之后,又一次跟自己过不去。
但辛勤笑了。
“我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好好的……”他说,而后展臂拥抱了母亲。
这个动作他小时候做过那么多次,但也已经隔了太久不曾做过了。他长高了那么多,现在需要微微躬身才能埋头在她肩上。
周令终于也笑了,伸手拍着他的背脊,她湿了眼眶,忽然想,这或许才是她看到的他最大的变化。
第54章
凌田和辛勤的双城异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在理论上,两个人打算得很好。
他们计划每个月至少见面两次,辛勤把几个周末攒在一起,飞回上海,凌田也可以趁项目不忙或者远程工作的时候飞去厦门。
剩下不能见面的日子,早上设同一时间的闹钟,铃响之后一起起床,拍下各自窗外的天空发给对方。然后洗漱,打针,吃早饭。辛勤从家里出发去医院上班,凌田坐到写字台前,开电脑,开数位屏,开始一天的工作。等到了午休时间,发消息提醒对方准时吃饭,拍照分享都吃了些什么。傍晚下班之后,再开着视频一起做饭,吃饭,散步,画画,写文章。夜里上床,一起躺着看个片子,或者聊聊天,荤素均可。
计划完美。
但在现实里,就没实现过几次。
他们的工作性质截然不同,作息习惯也不一样,而且还总有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
凌田当时已经开始了在“动月”的工作,辛勤也正忙着完成各种临床考核、科研指标和教学任务。
两人只能勉强做到每个月见上一面,视频倒是没断过。有时候隔着屏幕,她看他穿着居家的白 T 和灰色运动短裤,头发刚刚洗过吹干,像一只香喷喷的小狗,却一句话都不想说,只想被他健壮有力的手臂紧紧抱住,躺在床上接吻,然后开始做。尤其排卵期,满脑子黄黄的。看得见摸不着,日子久了,反而更难过。
但只要真的见到了,他们还是很好很好。
他半夜飞机落地,打车去教工新村,她一直没睡等着他,静静听着窗外汽车经过停下,开门关门的声音,在他按响门铃之前就已经候在门口,等着他上楼,进门,她跳到他身上,他一把抱住她,两人偷偷笑着,把各种想了无数次的亲密动作都做一遍。
她也会飞到厦门,突然去医院看他,直接摸到病房,给他和他的同事们送吃的。
那里的护士站也有一台跟 A 医附内分泌病房差不多的体重秤。
他抓住她,让她站上去。两人无声使眼色,是只有他们知道的小小的 callback。
她站稳,电子音报出结果:
身高,一百,七十,三,厘米。
体重,五十,五,公斤。
她意外:“还真长高了?”
他笑看着她,摸摸她的头,说:“我说的吧,长身体呢。”
但在一次次短暂的相聚之间,还是大段大段的分离和工作。
凌田先着手改《废物小队》纸书的稿子,交付之后,正好赶上番剧的企划筹备期结束。进入制作前期,剧本和美术设定的部分,还有制作中期的原画部分,她参与得很多。哪怕不用坐班,也经常需要去工作室开会,或者参加线上会议。主创团队里不少人习惯熬大夜,常常下午开会,傍晚商量出个结果,然后再加班执行。
她跟了两天,受不了,直接对他们说了自己的身体情况,稍微加班可以,但不可能陪他们通宵,聚餐也可以,但不能喝酒。
过去“小凌”因此失去了 offer,但这话由现在的“甜老师”说出来,听的人都表示理解,最多询问几句,以表关心。她也就简单解释,作为科普。
那之后,她跟他们一起吃饭更方便了,就在座位上打针,等时,按照自己的需要和习惯吃东西。
刚开始还有人好奇,问她怎么了,疼不疼,多久能好。她仍旧简单作答,等大家都知道了,自然也就见惯不怪了。
这个过程虽然有点尴尬,也有点麻烦,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这样做。
她现在是自由画师,是射月的合作方,而不是雇员。她不怕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每说多一次,就多一个人知道,哪怕得了这个病,还是可以工作,可以好好生活。而知道的人越多,那如果将来又有一个“小凌”来这里求职,异样的眼光就会越少。
但尽管她拒了过分的加班和不必要的社交,那段时间还是非常忙碌。
《废物小队》的项目戴总亲自在看,各个关键节点排期很紧,几乎就是扣着保证质量的下限定的。原因大家也都清楚,射月急于开发新项目。每个游戏都有它的生命周期,很难做到几年长红,衰退点一过,玩家就开始流失,流水立马看到颜色。
所以,作为一家主营业务只有游戏的公司,射月一直被投资界诟病产品单一,抗风险能力差。对策也只有一个,必须不停地创新,开发新项目。就像“画月”和“动月”,都是近几年拓展的周边业务,也是新项目的来源。《废物小队》便是未来的种子之一,又因为是比较少见的女性视角冒险主题,被管理层看好。射月在一众游戏公司当中算是用户性别比做得不错的,但男性玩家的数量还是女性玩家的四倍之多,公司眼下的目标之一便是吸引更多的女性用户。
只是有新人笑,必定也有旧人哭。
凌田过去实习的时候做过 UI 的那个游戏就成了被开刀那个,被吐槽用户界面设计不合理,剧情崩坏,BUG 不断,新版本开服之后,玩家流失严重,流水一直不好看。上面也是反应迅速,已经开始削减预算,从美术到宣发,再到程序员,狠狠裁了一波。
凌田有天去动月开会,正在大堂等着电梯,金属门滑开,宋柯从里面走出来,双手抱着个纸箱子。
常有人吐槽电视剧里失业拿个纸箱很假,但这回倒是在现实里遇上了,还真有,上面印着专业搬场公司圣达菲的 LOGO。
凌田一怔,想说点什么。宋柯却没开口,更没问她身体好了没有,从她身边经过,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把永远挂着的那块门卡摘下来交给保安,出了门禁,走了。
凌田回望他的背影,不禁想起他就跟住在公司似的日日夜夜。她听人家说过,射月裁员还算合规,N+1 给得很爽快,不会整花活。只是像宋柯这样的,年纪和工作经验摆在那里,到手不过两三个月薪水而已。然后,她又想到戴总,三十七八岁的老二次元,外表不大看得出年纪,平常一点架子都没有,但真拿起刀来也是这么辣手。
除了宋柯,还有程程,也挺让她唏嘘的。
在她跟工作室解约之后,《高冷总裁的秘密游戏》继续连载了第三卷 和第四卷,到后期订阅量掉得厉害,草草收尾,看那样子应该是被平台砍了。
程程后来又开了另一本女频新书,名叫《金丝雀出逃后总裁疯了》,主笔还是“不甜不要钱”老师,只是不确定皮下又换了哪一个没找到工作的学妹或者学弟。
封面上有破碎的锁链,玫瑰划出的血痕,西装暴徒的侧影。凌田曾经对浪漫言情频道的作品做过详细的调研,一看就知道其中集合了囚禁 play、假死文学、追妻火葬场,以及必不可少的 bking 总裁大人,只可惜数据一直凉得不行,一卷就被砍了。
凌田后来听唐思奇八卦,说程程从前总是讲漫画不好做不好做,他的工作室快倒闭了快倒闭了,这下好像是真倒了,因为他最近正在同学圈子里到处约人吃饭,托人家帮他看看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当然,面子还是要的,他只说是在外面混累了,闲着又太无聊,就想找个班随便上上,交个金等退休。
反观她自己,倒是一派红红火火,除了番剧项目之外,《废物小队》的第二卷 也出完了。
最怕死的道长为了救小队成员脱险,掐着金轮如意决牺牲了自己。另有一个外号“小老板”的自由民,加入他们成了小队的新成员。L 找到了自己的亲人,同时联合了尽可能多的自由民,以 X 为桥梁,与数字方舟沟通,通过共情使得数字人获得痛觉感知,重启创造力,解开了虚实两个世界的镜像困局。
她的读者更多了,也听到了更多赞美,比起宋柯或者程程,简直像是进行到了爽文里的打脸环节。
可惜凌田早已经对这二位没有什么怨恨,听到或者看到他们倒霉,并不能让她幸灾乐祸。
她甚至有些兔死狐悲,越来越发现这就是一个喜新厌旧的行业。
《废物小队》对她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作品,但对射月、对网络世界来说,总会有掘尽红利,新人成旧人的一天。
在那天到来之前,她会尽力好好把整个故事画完,好好地做番剧的项目。但与此同时,她也知道自己不能绑定得太深。她上过班,也做过自由画手,她发现自己还是更爱那一份自由,她还要继续往前走。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开始琢磨下一步要做什么。
起初,毫无方向。
直到项目进入后期制作,她听主创团队里一个人说,去年申过高布兰的动画导演硕士班,可惜作品集要求太高,一定得是成片,不能是 PPT,在工作的同时根本没时间准备,而且每年招的人太少了。
她对动画导演没什么兴趣,但久闻高布兰大名,视觉叙事专业的硕士课程是她本科毕业之前梦想过一阵的。但那时总觉得自己肯定申不上,而且学费生活费起码五十万,倒是可以跟爸妈要了花出去,但学成归国,很可能根本挣不回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有整整两卷的《废物小队》可以选入作品集里,银行账户里还存着卖版权所得的那笔钱,足够支付三万多欧元的学费,以及在巴黎的生活费。
剩下的问题,首先是她的身体。
现在她跟动月还是劳务合作的形式,但戴总也跟她提过,要是后续游戏项目开始,非常欢迎她加入美术组做原画。自由画师被收编,野人变家养。按照她这身体情况,这似乎是最合适的安排,每天上上班,月月有工资拿,公司给交七险二金,银行里还存着卖版权的钱。
其次,是时间,视觉叙事专业的硕士课程学制两年。
眼下她跟辛勤只是不到一千公里的异地,就已经很难过了,要是变成跨大洲的异国,整整两年,简直不敢想象。
她自己纠结不出一个结果,又去跟唐思奇纠结。
唐思奇当然觉得是个很好的机会,说:“那可是高布兰,全球 TOP1,难申的要命,但你现在有钱有作品,学校说不定还能给你奖学金。”
“可是男朋友怎么办?”她就苦恼这事了。
唐思奇笑出来,说:“我不回答这个问题,这种事只能你自己想,舍不得男朋友的话,那你就去读个夏校吧。”
夏校只要两个礼拜。
是个人都知道完全不一样。
同样的问题,她也问了辛勤。
辛勤在视频那边静静听她说完,想了想,回答:“你去申请试试吧。”
如此无情的话就这么被他说出来了。
或许也是因为忙吧,那段时间,两人能见上面的机会更少了,甚至连视频也不如从前多。
照理说,厦门分院的工作量是要比 A 医附小一些的,但凌田感觉他好像比从前更忙了。
她也问过他:“是因为我计划留学的事情生气了吗?”
他自然说没有。
她说:“你要是不想我去,我就不去了。”
他说:“不是啊,我当然想你去,这么好的机会。”
仍旧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凌田略心寒,逆反心理作祟,立马开始搞英语,去考了个雅思,整完了作品集,然后把申请材料交了。
但实话实说,要是他说不许去,她可能也会不高兴,然后逆反心理作祟,完成后面一整套的动作。
她承认自己挺作的,也承认自己是真的想去。
而在一千公里之外,辛勤也进行着他自己的计划。
那一阵,除了凌田,李理也经常跟他打电话,他挺烦这人的,开口闭口“我和栗静闻怎么怎么了”。
他说:“你故意的是吧?”
李理嘿嘿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