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答案干脆利落,字句笃定:“他是他,再怎么烂是他的事,你和姐姐都是无辜的。”
温书棠眼眶倏得酸了一下。
这个问题听起来很无厘头,但以往每次江伟诚回来闹事,大嚷大叫引得邻居不满,最后赔礼道歉,看人脸色的却是姐姐;初三那年,他酒后在街上骚扰余莉,最后被报复算账,被议论指点的人却是她。
这么多年,好像周围所有人都自动将她和姐姐与他绑定在一起,搬出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观点,明里暗里地提醒她,江伟诚烂,他的家人也一样烂。
周嘉让却告诉她,他们之间泾渭分明,不存在那些所谓的连带关系。
诊室的门在这时开了,医生拿着报告单出来,和他们讲明情况:“还好,大部分都是皮外伤,就是炎症比较重,今晚得留院观察一下,打几瓶消炎针,看看明天是什么情况。”
温书棠终于松下一口气:“谢谢医生。”
那晚的当值医生,刚好是外公曾经的学生,周嘉让过去打了个招呼,给她们换到了楼上最好的病房。
温惠沉沉睡着,温书棠守在床边,帮她把被角掖好,输液速度调慢一点,握着姐姐的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满是伤痕的脸庞。
她还不到三十岁,眼角已经生出不少皱纹,柔软长发间也隐隐露出几根银丝。
眼底泛起的酸涩又重了一点。
周嘉让从外面回来,关好门悄声走到她身旁,伸手揽住她单薄的肩膀:“没事了,医生都说没事了,姐姐睡一觉就好了。”
温书棠嗯了声:“我知道。”
“阿让。”肩颈拉出一道折线,她仰头对上他漆黑的眼,“谢谢你。”
周嘉让揉揉她脑袋,压了整晚的眉宇怔松下来:“说什么傻话。”
夜很深了,新年的喧嚷氛围散得彻底,城市内外陷入一片沉寂。
折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周嘉让瞥了眼墙上的时钟,黑色指针马上就要划过数字四。
“不早了恬恬。”他低眼去叫温书棠,手掌搭在她颈后,“去睡会吧。”
温书棠摇摇头:“我还不困。”
周嘉让知道她是放心不下,想陪着温惠,柔声和她保证:“我在这替你看着,有什么情况立马叫你。”
指腹在她眼皮上轻点几下:“眼睛都红了,再熬下去,姐姐醒来也会担心的。”
“我真的不困。”像要证明自己,她眼眸稍稍睁大了点,没有松口的打算,反过来催他回家,“你才是那个该好好休息的,今晚一直跑上跑下的,好辛苦。”
周嘉让扯动唇角:“我不累,而且我身体素质比你好得多。”
“恬恬。”他耐着性子哄她,“听话。”
温书棠拗不过他,最终还是妥协地答应他去睡觉。
她睡得很安静,乖乖侧躺在被子里,只是眉头深深皱着,唇瓣嗫嚅,断断续续地发出几声呓语。
周嘉让俯身靠近,耳廓贴在她唇畔上,分辨好久才听懂她琐碎的词句——
“阿让。”
“我害怕。”
眸色渐深,眼头晦涩地收拢,温暖干燥的手心抚上她脸颊,拇指心疼地打圈蹭过,他哑着声线回应她:“我在呢。”
“不怕了。”
*
下了半晚的雨渐渐停了,捱过漫漫长夜,晨曦穿破云层,在纯白色被单上留下一个个跳动的光影。
时间刚过八点,温书棠从睡梦中醒来。
掀开眼皮,肌肉酸痛得厉害,她抬手锤了锤肩膀,待意识清晰后,扭头发现温惠倚着床头,目光正温柔地落在自己身上。
“姐。”她连忙从床上下来,一时无措到不知从哪开口,“你醒了?”
“感觉好点了吗?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去给你叫医生。”
“恬恬。”
温惠叫住她,嗓音轻飘飘的还很虚弱:“姐姐没事。”
她扬起那只没打针的手,慢慢捋着温书棠睡乱的发:“昨晚吓到你了吧?”
“是姐姐不好。”注意到她脸上的伤,温惠苦涩地笑了下,“都没本事保护好你。”
温书棠不喜欢她这样说,出声打断:“姐。”
“这一切明明都是江伟诚的错,要道歉也是他来道,你也是受害者,不要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温惠湿着眼圈说好。
温书棠给她倒了杯水,后知后觉地想到什么,视线在屋里扫过一圈,但却没见到周嘉让的身影。
他是回家了么?
温惠看穿她的心思,低咳一下解释:“小周出去了,说是一会回来。”
温书棠愣愣啊了声。
小周?
姐姐是怎么知道他名字的啊?
正胡思乱想着,咚咚两声,病房的门被敲响。
她循声回头,看见周嘉让站在门边,身上还是那件冲锋外套,大概是奔波过度,下摆起了些褶皱,松垮地堆在腰间。
额发也略显凌乱,发梢扫过眉尾,拓下的阴影挡住那颗泪痣。
“醒了?”他对上她的眼神问。
温书棠嗯了下,毕竟姐姐还在,她本能地将音量放低:“你干嘛去了呀。”
周嘉让笑笑,举起手中东西给她看:“买早饭。”
“……哦。”
周嘉让把早饭放到小桌板上,侧过头很礼貌地对温惠说:“不知道您喜欢吃什么,就简单买了一点。”
温惠牵唇,不太好意思地说:“本来就够麻烦你的了,现在又让你破费。”
“没事。”周嘉让无所谓地笑,有意给姐妹俩留出单独相处的空间,“那我就先不在这继续打扰了。”
“诶?”温惠想要拦住他,“怎么说也一起吃完饭再走啊。”
“不用了。”周嘉让摆摆手,用淡笑隐藏掉眼中的倦怠,“您好好休息,医生那边我打过招呼了,晚点会有人来给您做检查。”
温惠心里过意不去,拉起一旁温书棠的袖口:“那恬恬,你下去送送人家。”
东侧楼梯间,白色理石台阶上闪过一高一低两道身影。
“好了。”脚步声停下,周嘉让摁住她肩膀,“就送到这吧,外面天气怪冷的,别再冻生病了。”
温书棠抿抿唇,小声问:“你是要回家吗?”
“怎么?”周嘉让扬眉,喉间溢出几声碎笑,语调轻松地逗她,“舍不得我回去啊。”
“那我留下来陪你?”
温书棠晃晃脑袋,神色认真:“你快回去好好休息。”
“好。”周嘉让没多坚持,敛起嘴角不正经的弧度,“听恬恬的。”
“不过呢。”话锋一转,他故作神秘地停顿少许,“你得答应我一个要求。”
温书棠茫然:“什么?”
“有什么事立马告诉我,不许自己扛着。”
他一字一句地强调,在她脸颊捏了一记:“能做到吗?”
温书棠点头:“知道啦,我会的。”
“那回去吃早饭吧。”站在下一级台阶上,周嘉让与她视线平齐,说话时的热气洒在颊边,驱散了这个冬日里的严寒,“有你最喜欢的赤豆元宵,累了这么久,多吃一点。”
温书棠嗯了一声,不忘嘱咐他:“你也记得要好好吃饭。”
“放心吧。”
检查结果陆陆续续出来,各项指标都没发现异常,当天下午,医生通知她们可以出院回家了。
警方那边也有了消息,江伟诚因为故意伤人再一次被拘留。
那天晚上,温书棠不肯在自己的房间呆,说什么都要和温惠挤在一起。
温惠笑着打趣她:“怎么今天这么黏人啊。”
温书棠靠着她肩膀,开门见山地说:“姐,离婚吧。”
气氛一瞬默然,只有空调暖风在呼呼吹着。
不知过了多久,温惠拉起她的手,语气无奈又迟缓:“哪有想的那么容易。”
他们俩是经人介绍认识的,江伟诚比温惠大四岁,长相还可以,年轻时还在部队里面当过兵。
第一次见面后,彼此之间印象都还不错,便互相留了联系方式,试着继续相处下去。
那时江伟诚很殷勤,总是会到店里面帮忙,对温书棠也颇为照顾,温惠为此非常感动。
她从小在复杂的家庭环境里长大,父亲早逝,母亲改嫁,她一边打工一边抚养妹妹,一个人背负了太多责任与压力,再崩溃也只能等到深夜对着窗户流泪,怕吵醒温书棠,连一点抽咽声都不敢出。
对于家庭,她始终有着强烈的渴望,希望有个人能来体贴自己,能帮自己分担这一切。
所以相处半年后,两个人就领证结了婚。
本以为日子会越来越好,没想到江伟诚却性情大变,很快就暴露了自己的真实面目。
他身上有很多恶习,赌博酗酒,阴晴不定,每次在外面遇见不顺心的事都要喝到烂醉,回到家就发火撒气。
有时候上一秒还在好好吃饭,下一秒却毫无预兆地掀翻桌子。
这么多年,温惠不是没想过离婚,可每一次都没能成功,事后还会反过来被江伟诚狠狠教训。
“这次咱们请律师来帮忙。”温书棠是铁了心想让他们离婚,“他下手这么重,走司法程序肯定能解决的。”
温惠却叹了口气:“算了。”
打官司要花多少钱,温惠虽然不清楚,但心里也有个大概,这几年店里生意不景气,连日常开支都是勉强维持,哪还有多余的用在这种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