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他生在这样的家庭,他宁可一头撞死。
小曹简直无法想象,程灵这么多年究竟是怎么忍下来的。
思及此,小曹猛地反应过来——程灵是离开了,那他呢?他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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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灵打车和徐成凤回到家。
这个她只生活过一年,高考后只回来过几次的家。
徐成凤一开门,就提高了音调对家里阴阳怪气开口:“快瞧瞧吧,看我把哪尊大佛给请回来了。”
沉朽的老旧家具味扑面而来,伴随着残留的饭菜香气,那是爸爸的手艺。
屋子里的一切都以发黄的原木色为主,只不过到处都很破旧,脚下地板磨损严重,满是黑色的磨痕。
客厅里放了个皮面的黄色沙发,扶手处的皮已经裂开了,被白色的罩布挡住。
沙发正前方的电视柜上,放着灰色的旧式28寸“大屁股彩电”,上面一样蒙了个白罩布遮灰。
靠近阳台那一侧,一个落地式电扇朝向沙发,扇网颜色发灰,那是用了太多年擦不掉的灰尘颜色。
程正刚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见开门声回过头,看到程灵,眼睛瞬间透出亮光,笑得眯起眼睛:“呀,这是谁的宝贝女儿回来喽?快让老爸好好看看,是不是又变漂亮了?——哎唷,女儿怎么穿拖鞋回来的?脚冷不冷?”
有些矮胖的男人站起身,连忙走过来,步子走得太快,走过来一矮一矮,跛脚姿态暴露无遗。
可他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奔向程灵,张开双臂,双手就要搭住程灵。
一只手向前一推,将程正刚推了个趔趄。
徐成凤将不满写在脸上,张口就是骂:“老娘就站在这里,看不见我是吧?张口女儿闭口女儿,可算是有个好女儿,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女儿在外面干什么呢?她跟一个野男人在出租房里鬼混呢!民警过去一敲门,屋子里头黑漆漆,看着电影,还是他们年轻人懂浪漫,这也是我去得早,去晚了还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程灵忍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这会儿回到家,总算不用再忍。
此刻的愤怒,连同在出租房里受到的羞辱一并喷发,她突然大叫一声:“你够了没有!”
突然的爆发,将徐成凤吓了一跳,程正刚也是一样。
短暂的怔愣,过后随之而来的,是狮子一般的怒吼。
“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反了天了你是!”
徐成凤抬手,又要去扯程灵的头发,程灵已经做好还手准备。
程正刚哪肯让徐成凤这样扯程灵,连忙伸手阻拦,按下徐成凤的手臂,嘴上好声好气劝着:“小凤你这是干什么,大过年的孩子难得回来一趟,别惹孩子不高兴。”
“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惹孩子不高兴?”
徐成凤音调再次提高:“又是我错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给你们老程家生孩子有错,我把孩子养大有错,我大过年找孩子回来过年有错,全都是我的错!”
程正刚仍然笑呵呵的,哄着徐成凤:“别生气小凤,是我不对,我不该那样说,别和我一般见识。你知道我嘴笨,总惹你生气,你别跟我计较。饭菜都做好了,快坐下吃饭吧。”
他把徐成凤推进屋子里,推到饭桌前坐下,然后对程灵招招手,示意程灵进来,说:“把鞋换了,门关上,你的棉拖鞋还在呢,老爸夏天的时候洗过了,都是干净的。”
总是这样。
从小到大,每次都是。
癫狂发疯的母亲,卑微做小的父亲,癫狂的那个发了火,无论多么不占理,做小那个都要去哄。
如果今夜继续爆发下去,她可以一走了之,可最终受累的一定是程正刚,这个一向在家里弱势的父亲。
她心疼爸爸,因为爸爸是家里唯一心疼她的人,她必须要为他考虑。
爸爸看到她,应该很开心,她不想破坏爸爸的好心情。
程灵默不作声从柜子里拿出棉拖鞋,薄薄的一层棉料,白色拖鞋已经起球,洗得发干,她的脚从夏季拖鞋换到薄棉拖里,向饭桌走去。
饭桌上摆满了程正刚炒的家常菜,已经放凉了,太久没吃到爸爸的手艺,她还是有些怀念。
徐成凤看坐下一动不动,只知道盯着菜看,火气又上来,开始骂她:“你是家里来的客人,是不是?吃饭打算用手抓?看不到老娘我没
有碗筷?几年不回家就没规矩了是不是?就没有人在外面笑你没家教?”
程灵僵着脸,在还嘴和忍耐之间反复权衡,最终还是选择起身。
没等她站起,程正刚已经把碗筷拿了过来,仍然是一脸笑模样。
嘴里碎碎念着:“不就拿个碗筷,也动这么大火,我就在厨房,你让我拿不就行了?孩子回来就是好事,回来就回来了,以前的事情,什么好的不好的,趁着今天过年,把那些旧的都过去,明天大年初一,我们谁都别提了。”
徐成凤又是一声冷哼:“你倒说得轻巧,你生的好闺女多记仇你不知道?你看她刚才站起来的样子,不情不愿,好像我逼她,我让她给长辈侍奉碗筷,难道教错了她?”
“没错没错,要不是你教得好,我们灵灵哪有这么懂事?”
“懂事?她还差得远!”
徐成凤一言一语,尽是贬低,程灵充耳不闻,接过程正刚递的碗筷,头埋得很低吃饭。
徐成凤见此,仍不饶人,得意地对程正刚说:“不回家时倒是倔得很,好像要跟家里断绝关系似的,一回家里不还是要吃家里的饭?真是好大一尊佛,还得老娘我亲自请回家,别人家的女儿都是贴心棉袄,我是生了个祖宗,还要哄着供着。”
程灵一手端着饭碗,只夹眼前的那道菜,一盘菜很快缺了一个角。
除夕夜,外面烟花绽放,噼啪作响,电视机里放着春晚节目,歌曲热闹又祥和,今天是一年一度最该团圆和美的日子,也是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走得再远的人,也会回到家人身边,因为家是每个人的港湾,是心中最美好最温馨的存在。
它本该是这样。
而此刻,徐成凤用筷子敲了敲盘子,问程灵:“你现在在哪上班,每个月能赚多少?交五险一金不?”
“一月三千。”
“这么少?干的什么工作?你是从北樟回来,不能给你涨涨薪?还是你不懂得跟领导提?”
“以后还能涨。”
“那都是骗你们小孩子,看你们好骗!你回去就跟你们领导提。”徐成凤说着,给程灵夹了一块回锅肉,“你要是不懂说就让我去说,脸皮不能太薄,懂不懂?”
程灵看着这片回锅肉,沉默地嗯了一声。
徐成凤扫着程灵,笑了下,说:“你爸爸现在年纪大了,钱也不好赚了,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孩子,养老的事还要指望你。你爸是残废,出去工作也没人要。当初你要学美术,你爸断腿的钱没要,都供到你身上去学艺术,要不是因为你,家里也不至于是这样。现在你工作赚钱了,也该是我们当父母的松口气的时候了,以后你每个月的工资要给家里交家用,一千还是两千,全凭你良心。”
程灵捏住筷子,忍了又忍,连敷衍都敷衍不下去,放下碗筷,抬眼看过去:“我一个月只有三千,还要租房,哪有钱交家用?”
“你把房子退掉,回到家里来住。明明有家,在外面浪费钱做什么!怎么,去北樟读了四年大学,这个家里住不下你?”
徐成凤理所当然的语气,仿佛程灵赚的钱天生就该交给她用,极其自然的索取姿态,程灵一时竟哑口无言。
“你把钱给了我们,我们也不是乱花,还不是都是给你攒着!将来你再努努力,攒钱买个房子,我跟你爸也算享一回福,沾上孩子的光。”
程灵面无表情:“钱给你们交家用,还要拿去攒钱买房,那我呢?”
“你怎么了?”
“我不用钱?”
“你有什么用钱的地方嘛!吃喝都是家里的,你也不是没衣服穿,衣服少买两件又没什么,上班带饭吃,哪里需要花钱了?你到时回来住,吃喝家里出,只需要你交点家用,这不合理吗?你以为我们养你不用花钱哪!”
程灵只觉得徐成凤的一双大手把自己拎起来,反复拧来拧去。
她的眼压变得特别高,太阳穴针刺一样疼:“我没有钱。”
一句没钱落下,徐成凤的和颜悦色立即装不下去了。
啪一声,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因为太过用力,筷子直接从桌上弹飞,一直飞到程灵脚下。
徐成凤变了脸色:“没钱?没钱你还活着干什么?你怎么不去死!——”
伴随着尖锐的咒骂,程灵似是再也忍不住,“腾”一声站起来,椅子长长拖地,她长而漂亮的眼睛盯着徐成凤,沉默地盯着,只是盯着,心脏剧烈跳动,咚咚,咚咚,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双唇紧抿着,下巴却是不受控地在颤抖,她已经很努力地,在压抑着什么。
“为什么生我。”
突如其来的一句,包含着从前十几年从小到大所受委屈的总和,不似质问,更像喃喃自语,说这话的人仿佛在心底重复过无数次,也得不到答案无数次,所以只能重复,自顾自重复,得不到答案,还是要问,因为疑惑,因为不解,活了二十多年来,仍旧想不通这个答案。
徐成凤愣了一下,不知是因为程灵眼下从未有过的,破罐破摔的状态,还是因为没想到向来闷货的女儿的嘴里居然也能问出这句话来。
却也只是很短暂地一愣,紧接着,脸上露出冷笑,语气依旧充满讥讽,居高临下,像在处置一只蚂蚁:“是啊,早知道生出你这么个东西,出生就该把你掐死!”
程灵仍旧盯着徐成凤,因为太过用力,眼眶周围沁出濒临边界的红。
她声音提高了一点,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为什么生我?”
不是质问,而是恨,这个带给她生命的人,朝夕相处抚育她长大却又带给她无限痛苦的人,为什么要把她带到人世这样折磨。
徐成凤被这双眼盯着,像在面对爆发的幼兽,再没有杀伤力,也终究是兽,死咬住人不放,说不定也能扯下一块皮肉来。
这种气势夺走被夺走的感觉让她非常不爽,这关乎到权力的转移,她眉头一拧,更加凶狠地咒骂:“发什么神经!”
她拍桌子站起来,直朝程灵冲过去:“想死?老娘今晚就成全你!”
两只大手掐住程灵脖子,指甲嵌进她的皮肉,似是恨不得将她的脖筋抽出来,直饮她的血。
程灵脸部涨红,迅速充血,大脑已经冒出雪花,可她仍旧死死盯着徐成凤,盯住这张脸,眼角快要沁出血来。
掐吧,掐死她吧,也许当初,他不该遇到沈弈,她该死在那个想自杀的下午,被车撞死,一了百了。
变故发生得突然,程正刚吓了一跳,来不及反应,赶紧第一时间冲上去将程灵脖子上的手掰开,嘴里劝着:“灵灵你先回去,你妈这边交给我,你先走,走啊!”
程灵被程正刚从窒息边缘救下来,胸腔涌入大量新鲜空气,她后退一步,本能地大口喘息,又不受控地咳个不停。
她顾不上身体的反应,咳得涌出泪水,抓起手机出门就走。
程灵一路扶着墙体从单元楼出来,小区里还在放烟花,各式烟花一个接一个炸开,色彩缤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硫磺味,以及燃放完烟花过后的烟雾味道,有小孩子在楼下开心得拍巴掌:“爸爸再放一个,再放一个!”
一个温厚的男声笑着回答:“不放了!妈妈还在家里等着我们。”
她的家里也有妈妈在等,只不过,她要逃得越远越好。
程灵穿着拖鞋,手按着脖颈,迅速从小区离开。
马路上一个人没有,只有两旁的树,和笔直的路灯,如果不是天上的烟花一直不停,简直要怀疑这里是末日空城。
不过也是,这个时候,谁不都在家中过年?
程灵打了个网约车,半天没人接单,她有所预感,却还是不甘心,换了好几个平台,然而结果一样,始终没人接,仿佛今夜就要把她扔在这,也好像她这辈子都逃离不了那个家,这就是她的命运。
程灵强忍住眼泪,她告诉自己不要哭,这没有什么,大不了就走回去,就算再远的路,走到天亮也该走到了,她一定可以走掉的,一定可以。
程灵放下手机就要走,这时,只见空旷的街道上,远处开来一辆黑沉沉的高大车子,以飞快的速度向这边驶来。
程灵有心拦路,又想着算了,除夕夜开车出门,也许人家也有自己的事。
只是她看着这辆车,心里想的却是:沈弈好像也有一台一样的车。
不过,应该不会是他,今天可是除夕夜,沈弈怎么可能会来这?
程灵收起无用幻想,闷头继续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