扭头看他,她继续问:“你申请移民了吗?”
“打算申请EB-1B。”
“哦。”曲邬桐得到答案,没再继续问。
她走得很快,曲邬桐的语速、步频甚至写字速度都很快。
一缕头发从她饱满的丸子头中掉出,被汗湿,贴在后颈上,像一个俏皮的逗号。
牵住她的手,梁靳深止住这场毫无竞争对手的竞走比赛,拉着她坐在树荫下,“冰美式?”
曲邬桐点点头。
摊开手心,轻轻地去触碰那绿到惊人的青草,曲邬桐感觉自己的手心正在被小狗的绒毛淹没或被小猫亲密地舔。
梁靳深的身影逐渐从视线中消失,她收回手,从单肩包中拿出那一份也被晒得暖和的病历单,第无数次阅读。
把掉落在鬓边的头发拨开,耳环上晃动的彩珠小花碰到手背,曲邬桐低头看着那几行几乎可以倒背如流的诊断结果。
一脚油门,她在学术的道路上狂奔,论文参会,课题结项,论文发刊,一切顺利地让曲邬桐差点误以为自己会是励志小说中的主人公。
只可惜她终究不是。
油门故障,她想刹车却只是徒劳无功,只能静静地等待撞上命运的围栏,轻微擦伤或粉身碎骨。
刚开始只是偶然摸到自己右腰后侧兀然突出的腰椎骨头,曲邬桐并没有当回事。
直到某次通宵做量化,伴着一杯黑咖与从工位旁的窗溜进来的清晨的阳光僵硬起身,她才察觉自己腰侧的酸痛,几乎是到了举步维艰的地步。
撑着桌子静静站着,咬着牙忍过那一阵痛楚,曲邬桐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眼睛不知不觉中湿漉了。
手上的研究快要收尾,曲邬桐拖了一周才去医院检查,走进骨科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只认为无非是需要理疗或针灸。
关于骨头与肌肉的疾病像是某种隐秘的传染病,一不小心就在身边同门中蔓延,曲邬桐听多了周边学长姐们的抱怨,理所当然地以为不过如此。
躺在观察理疗床上,曲邬桐感觉自己变成了发酵不足的面团,被医生费劲地折叠拉扯。
医生开了单,让她继续去拍个CT,曲邬桐乖乖照做。
拿着片子回到诊室,她听见医生问:“你们家有没有什么风湿病的遗传史?”
“没有。”曲邬桐印象中是没有,语气有些摇晃。
“那有没有什么亲戚会有佝偻的症状?”医生继续追问。
努力回忆,曲邬桐摇头。
“建议再去做个血常规和磁共振。”医生下着诊断,“不排除是强直性脊柱炎的可能。”
“好。”她应下,对强直性脊柱炎毫无概念,拎着处方药,抱着片子回到工位。
在搜索引擎中输入“强直性脊柱炎”,页面瞬间跳转出许多相关信息。
屏幕莹白的光将她的脸照得惨白,曲邬桐好学地一条一条浏览。
“预后:影响正常生活,甚至致残。”
不自觉地,将这一行文字小声念出,屏幕上的光标颤颤巍巍,
睡不着,曲邬桐翻来覆去,腰椎与周围的肌肉受牵动,软绵绵的疼。
手术?
需要监护人签字与看护;而且强直性脊柱炎的治疗与康复费用不菲。
曲邬桐毫无将病历单分享给曲立与邬梅的欲望。
就这样想着想着,她也记不清是几点睡的,隔日醒来才发现枕头潮了一片。
那几天过得浑浑噩噩,实验漏洞百出,论文错别字频发,曲邬桐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胆小鬼。
不然怎么会连去复诊的勇气都没有。
胸膛中怀揣着这个患病可能性,曲邬桐无法开口,沉默地抱着这个秘密生活,谁都没说,好像这样就能将一切都翻篇。
可她还是
看见了,看见一则新闻,关于“安乐死”,关于“医助自杀”。
一边嘲笑自己的逃避型人格,曲邬桐一边收藏了那则新闻。
一整个下午的工作与学习效率极高,曲邬桐存档,关闭电脑,躲出学校。
随便跑进一家咖啡店,心烦意乱,将想喝的冰美式点成了甜到掉牙的阿芙佳朵,曲邬桐又打开了那则新闻,细密地搜索相关条件。
需要医疗诊断,需要绿卡,需要赴死的决心。
曲邬桐可耻地心动了。
是不是要感谢梁靳深,感谢他的同意,感谢他的不追问;让曲邬桐能够自私地藏着这个秘密。
她真是太坏了,曲邬桐呼气,梁靳深善良得让她自惭形秽。
有了他的允诺,她已预约好的下个月的检查就不用临时取消了。
梁靳深在她身旁坐下,举起冰美式,用它碰她被晒得泛红的脖颈。
湿润的水汽瞬间在她脖子上凝固,她压下那些烦躁的思绪。
“谢谢你。”曲邬桐弯着眼睛对他说。
感谢这杯冰美式,感谢他的心软,以及感谢那张有可能的绿卡。
天气依旧是过分的明亮,曲邬桐和他坐得很近,可以闻到两人身上如出一辙的洗衣液芬芳。
而后他拿出那一本绝版书,求婚;而曲邬桐同意了,接吻。
“这个吻的感觉很不错。”她说,
于是梁靳深红了脸,低下头,又与她分享一个吻。
喝完一杯冰美式,梁靳深牵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坐上DuquesneIncline的缆车。
落日映照在彼此的脸上,仿佛为彼此的眉眼镀上了一层沉默的金光。
曲邬桐别开眼,盯着窗外的风景,语气被风吹得很轻:“好像现在如果不接吻会有点可惜。”
他搂住她的腰,在橙黄的夕阳下,嘴唇与嘴唇贴在一起;在摇摇晃晃的缆车车厢中,摇摇晃晃的一个吻。
山顶纪念品商店中,曲邬桐精心挑选了两张明信片。
躲着梁靳深,她用签字笔分别在两张明信片中落下文字。
一张简简单单地写着:“对不起。”
如果真的确诊,那她一定会老老实实向梁靳深坦白一切的,任由他辱骂、反悔或是原谅。
另一张潦草地写着:“Livealittle!”
倘若只是误诊,生活依旧继续,她仍是那一个无所不能的曲邬桐。
至于结婚,他倘若愿意,那便结吧。
将两张明信片藏进单肩包中,分别与病历单的正反面挨在一起。
曲邬桐并不知道上帝的掷筊会落在哪一面。
步行十分钟,到达GrandivewOverlook,站上观景台,曲邬桐面对着江景夜景,深呼吸,将积攒在胸膛中的杂想全部丢进夜风中。
梁靳深站在她身后半步,她的丸子头已经散开,他悄悄抬起手,风会把她的头发送到他掌心中。
发梢划过,新的掌纹在酝酿,会是爱情线吗?他不知道。
帕里斯在德尔斐撒欢玩了小一周,背包中最后的空隙被它塞满了各式各样的种子,它在路边偶然拾得,并不知道对应会栽出怎样的花与树。
坐上返程的飞机,它困得睡了一整路,可飞机餐却是一顿都没落下。
在游戏航程中,曲邬桐对着那本酷酷笔记本翻来翻去,还是解不出“除草剂”与那一片药片的谜底。
不过帕里斯的背包塞了那么多东西,应该总有能用上的道具吧!进阶中的游戏小白曲邬桐有些底气不足。
回到奥林匹斯山后帕里斯又开始它的打工生活,几乎二十四小时无休,只盼望着多多赚钱,早点攒够回程的车票。
它有点想念它的小番茄了。
只可惜在今日,帕里斯还是无法顺利坐上回到“金苹果圣园”的列车。
因为门口电子门锁解锁的声音不凑巧地响起,曲邬桐条件反射地退出游戏,游戏画面暂停在帕里斯拿着门票傻笑的脸上。
“我回来了。”
“我出门了”和“我回来了”几乎成为梁靳深每次进出门的某种毫无效力的语音密钥,就好像解锁门锁的并不是指纹,而是这两句话。
“好!”曲邬桐扯着嗓子喊,手忙脚乱地把笔记本藏起。
“今晚吃什么?”曲邬桐耷拉着拖鞋走出书房,忍不住问。
梁靳深一回来就打开冰箱搜寻食材,试探着开口:“吃火锅?”
用力点头,她补充:“我想吃红油火锅!”
“好。”
想进厨房帮忙,却被梁靳深委婉地用一杯蜂蜜柚子茶搪塞拒绝,曲邬桐捧着杯子靠在岛台上,索性安心当起甩手掌柜,看他细致地备菜。
他的脊背依旧宽长,但肩上好像掉了好些悲愁情绪,将白色衬衫衬得灰暗。
曲邬桐在冒出来的火锅底料香味中嗅到了坏心情的味道。
火锅在沸腾,辣椒与花椒的气息在乱窜,曲邬桐噘嘴认真吹凉碗中的虾滑,努力让自己不要自作多情地关注他拙劣掩藏着的不开心。
“好吃!”
“好吃就好。”他微微笑着看着她。
洗碗的工作由曲邬桐负责,比起洗碗工,她更像是一个将锅碗瓢盆从餐桌运输到洗碗机中的搬运工。
梁靳深在一旁一直想插手帮忙,却被曲邬桐用同样的招式以一杯温水拒绝,静静站在厨房一角。
“陈叔,就是陈宇存,”他忽然开口说,“邀请我们下周有空的话去找他做客。”
脑袋里条件反射地响起一声“你老婆”,撇嘴,曲邬桐瓮声瓮气,“不一定有空。”
他解释:“陈叔人很温和很有礼貌,那天是陈沛沛表述的不好。”
曲邬桐小小声地“哼”了声,依旧对于自己关于“公主”的误判耿耿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