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任凭脸颊的热度蔓延到脖颈。
明明只喝了三杯红酒,为何脑袋会晕眩至今,曲邬桐窥探到一个谜题的答案,却说不清是满意还是失望。
耳环缠住头发,他的手指也缠住她的指尖。
第二次重回县城,顺利得不像话,曲邬桐变成游客身份,不再为某个熟悉的角落与剧情而烦恼。
很简单很短暂很不留痕迹地停留,她又要飞走,她并不属于这个潮湿的闷热的多雨的县城。
“等冬天,我们办婚礼吧。”
在飞机上升而产生的耳朵疼痛中,曲邬桐轻飘飘地下定决心,对着梁靳深开口。
此刻的心情不亚于她对他提出结婚要求的那个瞬间,他按住自己毛毛躁躁的喜悦,只敢回复一个字。
“好。”
落地,手机重新恢复信号,曲邬桐的手机就蹦出一连串信息。
“李竟下个月结婚,邀请我们去参加婚礼。”她用手肘捅捅身旁的梁靳深,告知他。
“真是奇怪,明明我比他早了半年结婚,怎么婚礼还比他晚。”
她嘟囔着,好胜心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也叫嚣。
哦。
原来是因为李竟要办婚礼了,所以她也才愿意办婚礼了吗。
梁靳深起身,拿下行李,随着飞行颠簸了一路的心脏猝不及防地降落。
周一难得两人都请假,不用上班。
曲邬桐有自己的私心,一到家就嚷嚷着要大扫除。
“马上要换季了,也是时候清理一下过季的衣服了。”如果能忽视窗外明媚的天气,她险些都快将自己说服。
只可惜梁靳深至今都学不会如何拒绝曲邬桐,只能捋起袖子,整理完行李就开始整理家里卫
生。
“我洗衣服和床单被套,你去清理一下杂物吧。”
她主动认领下搬运衣物与监督洗衣机的工作,将找回那第六盘磁带的重任推给梁靳深。
阳台上被彩色的衣物挤占,梁靳深黑白灰的衬衫西装可怜兮兮地夹杂在其中。
有风吹过,洗衣液的花香与太阳的味道将公寓挤占满,曲邬桐舒服得昏昏欲睡。
舍不得去午休,她还是驱赶着扫地机器人,溜进书房,心软地帮梁靳深一起整理起书房那堆来自县城与学生时代的过期遗物。
抽出湿巾擦净手,梁靳深走近,为凑热闹的曲邬桐挽起袖子,又摸出一个口罩为她戴上,顺手捏了捏她的耳垂。
阳光下漂浮的粉尘中,曲邬桐笨拙又灵动地降临在敞亮书房的不同角落,发丝也跟着发光。
是流落人间的非典型精灵。
地板上堆积了一个又一个的沉甸甸纸板箱,曲邬桐不嫌脏地盘腿坐在地上,耐心将其一一打开确认。
第一个纸箱打开,是梁靳深读研时期的纪念品,有打印成册的论文集,有竞赛的奖杯,还有CMU的周边小熊与衬衫。
“我可以看一下吗?”曲邬桐捏起那一只小熊,朝梁靳深挥了挥,向他征求同意。
打湿抹布擦拭着落灰的书柜,梁靳深点头,有些忐忑,他已经记不清那个箱子中都放了些什么了。
在书本与各种论文夹缝中,曲邬桐捏住一闪而过的纸片,收敛了力气抽出。
是一张机票。
是京市出发降落匹茨堡的机票。
是带着她去找他的那一张已经被她遗忘了的机票。
曲邬桐并不知道自己将这种机票随手丢到了哪里,也不清楚梁靳深是为什么要将这张机票收藏。
抬起头,她望向梁靳深,某些情绪如亚热带台风般忽然莅临又忽然消散。
对除却她自己外的任何事情曲邬桐都无法抱有百分百的信心。
奶奶曾说要陪她一辈子,却早早偷偷丢下她一个人长大;曲立与邬梅也曾亲热地搂着她夸赞她是他们的骄傲,此刻也变成了陌路人。
没有什么东西会是天长地久的。
曲邬桐从不相信这种遥远得太过无助的概念,也自然没有追问的勇气与决心。
捏住书脊抖落抖落,飘出一张小纸片,她轻轻捏起查看。
热敏纸印记已经模糊,只能勉为其难地辨认出这是一张小票。
眯眼,曲邬桐努力对焦,仔细捉住上面仅剩的几个单词,多希望能串联成前因后果。
Total……SALE……Shampoo……
啊!这是一张小票。
曲邬桐蹙起眉,是游戏中那瓶洗发水的小票吗?
她不确定,暂时存疑。
不动声色地拿起手机,她打开相机,按下快门。
习惯性对这一切有用或是无用的细枝末节拍下照片,存档留证。
将这个箱子重新堆放整齐,恢复原状,曲邬桐拖过手边的下一个箱子,拆封查看。
一整箱都是她大学的物件。
莫名产生近似于“近乡情怯”的情绪,手悬在半空,曲邬桐呼吸,口罩闷得鼻尖冒出一点汗,她掀开那一堆奖状。
国奖奖状、校级优秀三好学生奖状、大创省赛奖状、最佳辩手奖状等奖状依旧光鲜亮丽。
她一一浏览,对自己珍重地说了一声又一声“辛苦了”。
奖状下压着几本日程本,她总是对自己的时间安排与精力分配有着严谨的掌控欲。
大三阶段,她几乎每天都去图书馆报到,最爱的自习座位在窗边,波光粼粼的湖面像玻璃糖纸,映射璀璨的光线,照亮曲邬桐也照亮她的前程。
偶尔累了也会拿起手机,对着窗外春夏秋冬各不相同的风景拍下照片,晴天阴天雨天雪天将她的相册塞满。
毕业前,曲邬桐冲印出最爱的几帧画面,赠予周边好友,剩下的几张夹进日程本中珍藏。
翻找出一张照片,她起身,背着手,走到梁靳深面前。
“喏,送你。”
那一张相纸躺在她掌心中,图书馆的窗户是画框,大四的那一场初雪是最潇洒的山水写意画。
“很美。”梁靳深手上沾着灰,不舍得去碰,静静欣赏着,笑着夸赞。
曲邬桐也将脑袋凑近,低下,再一次欣赏,“我把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场雪送你。”
大四,冬日,直博成功,毕业论文进展顺利,好友林之澄一直在身边,在距离县城十万八千里远的京市,曲邬桐幸福地像是游乐场中蓄足了氢气而飘摇的彩色斑点气球。
如果硬要挑出些不如意来,或许只剩她与梁靳深那段感情的不了了之算不上是完美的句点,顶多算个生硬的破折号或流连的省略号。
刻舟求剑般的,曲邬桐赠予他这张他缺席了的照片,不管不顾地补足一个逗号。
“我想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场雪或许会在这个冬天降临。”
梁靳深的声音隔在口罩中,愈发的温暾。
“为什么?”曲邬桐将那张照片放在他的书桌上,习惯性好奇地追问。
“因为你会在我身边。”
“可我们不是也在匹茨堡看了很多场雪吗?”
理智地修订他的话,曲邬桐问。
梁靳深:“不一样,今年的雪,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一场雪。”是他们白头的第一场雪。
“好吧。”她耸耸肩,继续回去探索那些神秘纸箱。
将日程本重新放回箱子中,曲邬桐顿了一下,犹豫着,在最底下的角落里翻出一本封皮已经掉落了的本子。
从高三继承到大学的日记本。
她很少写日记,因为三分钟热度总是记不住,但这本本子总是放在桌角,她总能看到,偶尔也会提笔落上几句。
纸业很脆弱,她拘谨地窥探自己过期的心事。
本子第一页用彩笔龙飞凤舞地写着“天才梦”,好张狂好幼稚的十八岁。
十八岁的曲邬桐对横线纸说:“要对自己保持诚实,不要让过去的曲邬桐失望,也不要辜负未来的曲邬桐。”
忍不住思考,此刻的曲邬桐是否是十八岁所畅想的模样,她往下继续翻。
囫囵吞枣间,看见好多个“都怪梁靳深”,曲邬桐咬着唇忍笑。
一页又一页,一夜又一夜,从高中到大学,原来也不过翻页的几个呼吸时间。
大三上,那一页纸上的几笔水笔字迹被泡发,模糊一片。
“好烦恼好焦虑,我又控制不了我的情绪了。整个B大这么大整个京市这么大,我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放任自己默默流泪的地方。只能买了张冷门电影票,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影厅中,屏幕映亮我的脸,我静默地流着眼泪,不知道有没有被发现。”
读着这些文字,保研实习与科研兼职的交织压力又重新降落在曲邬桐单薄的肩上。
除却电影院,那时的她偶尔也会一个人躲进梁靳深的出租屋中流泪。
也不知道他的枕头有没有记住眼泪的咸度,他夜晚睡觉的时候会不会察觉枕套的潮湿。
无所不能的曲邬桐不过也是一个会咬牙忍着泪的普通女孩。
再翻页,又偶遇“梁靳深”这三个字。
“梁靳深去CMU读Phd了,说不清是什么感受。倘若我是一个豁达的人,那理应要大方祝福他的。可惜我好像比我想象中小气,我还是想赢过他。京市离匹茨堡好远,那些与他厮磨的夜晚也好远。我和他还是只能成为普通同学。”
呼气,曲邬桐无奈。
没想到吧,此刻的曲邬桐和梁靳深的关系可不止普通同学了。
读完了一整本日记,她郑重地将它放回纸箱角落,继续封藏。
第三个纸箱,依旧装满了她的心事,时间线往回跳,落在高中。
终于——曲邬桐找到了那几盘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