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有孩子这个事情,她其实也还是懵懵懂懂的,甚至都没有幻想过要怎么养孩子,她毕竟也才十九岁。
可她没有想过还会失去孩子。
她大脑还反应不过来,她甚至又开始睡觉,晚上睡醒时,她条件反射地摸肚子,才意识到里面没有孩子了。
她开始是愣了一下,紧接着,她好像这个时候才接收到孩子没了这个消息,难受的情绪开始蔓延。
她把旁边睡着了的吴杰推醒了。
吴杰醒过来就听到李青青问:“是女儿还是儿子?”
“是女儿。你别想这个事情,好好养身体。”
“孩子埋哪儿了?”
“就在咱们刚出来的时候住的那个棚子不远。”
“别人让咱们埋吗?”
“我给了钱。你放心吧。”
“你买了棺材吗?”
“肯定买了。”
“我明天去看看。”
“你在坐月子,不能吹风,听话,等你出了月子,我带你去看看。”
李青青嗯了一声,第二天,她一下床,疼得无法走路,她坚持了几步,很快就被邻居大姐送回了屋子里。
“好好躺着,你坐月子要紧。”
李青青吃了点东西,依旧难受,她虽说家境贫寒,但生性却乐观,很少面对这么难受的情况。
她只能希望过两天就好起来。
身上的伤痛的确慢慢好了起来,可更可怕的情况出现了。
原本她的注意力还能留在自己身上的伤痛上,可但身体上的痛消失了,她开始感觉到了另一种更为难受的情绪。
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散发出来的苦涩,邻居大姐下一次来的时候,她的女儿也跟了过来。
李青青的目光忍不住放在这个四五岁的小姑娘身上,眼睛开始忍不住流泪。
十九岁的李青青开始真正体会到这人世的苦,她又想起了明文,想起了明文那天和她说的话。
会不会是她的报应?
她当时轻飘飘地说了两个妹妹的死亡,所以她自己生的女儿也死了。她此时此刻甚至想去问问她自己的母亲,当年怎么熬过去的啊。
长久的痛苦,让她无法入睡,吴杰依旧在外面收废品,每天回来跟她说挣了多少钱。
李青青开始不想看到吴杰。
尤其是现在,吴杰这两天又收到了一辆自行车。
他的高兴藏都藏不住。
李青青看着他,看着他眼里藏不住的高兴,她心里甚至生出了隐蔽的恨意,她们两个人的孩子,凭什么他一点都不难受。
他凭什么能吃得下去饭,又凭什么能睡好觉。
她开始闹他,不再做饭,她也不吃,吴杰见她没做,知道她还在为孩子的事情伤心,便自己买菜回来做饭。
他这种精力十足,完全不被影响的样子更加激怒了李青青。
她晚上一遍一遍地把他掐醒,一遍一遍地起夜,忍不住拿话骂他。
她见不得他高兴的样子,凭什么,她们两口子都失去了一个孩子,难受的人只有她一个。
她非要把他拖下来不可,看到他皱眉了,赌气说干脆大家都饿死了,李青青稍微舒坦了一点。
可很快,吴杰跟她说“我在城里租了房子,这里住的太差了,你以前不是喜欢那边的楼房吗?”
她们都是村子里的人,见了城里的楼房,觉得新奇得很。
他是真的在对她好,李青青开始反思自己,若是吴杰这样对自己,自己肯定要发毛,他也许不是不伤心,只是两口子要有一个人冷静下来。
李青青想到这里,泄了气,她觉得自己没意思,再闹下去,再难受,孩子也回不来了,一直整吴杰也没意思,又不是他害死了孩子。
她思想上想通了,到城里住下来,开始养身体。
在这里,她见到了更多城里的人,有热情爱说话的,也有说话带刺的,可她们和明文不太一样。
李青青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像明文那样的人,哪怕是到了城里也没有见过,她太安静了。
李青青是自己烫伤好了以后才知道,自己烫伤的时候,神仙娘娘有一根手指被打断了,当时那个样子,她依旧慢条斯理地给她上药,看不出来一点痛苦。
她希望自己能做到那样厉害。
在村子里,她总是忍不住去找明文,她,傻妞还有明文,三个人一起挖地除草,一起洗衣服,一起去山里砍柴,每次说话的都是她和傻妞,明文总是在听她们说话。
有好几次,李青青去张家,张家婶子一直在骂明文,明文坐在那里,很安静,仿佛只是种在那里的一棵树。
那样的她,李青青哪怕在她身边,也总觉得她们离得很远。
那个时候,明文经常会抬起头看天上的云,她说,天上的云很漂亮。
那时候,她每次都不理解,天上的云有什么好看的。
有一次,明文说,那天上的云可真美。
她当时抬头看,满天云一坨一坨的,有点像是冬天她们在地里烧野草堆肥,呛人得很,她不能理解这个怎么美了。
傍晚,吴杰回来了。
吴杰今天依旧很高兴,他一个劲地说着今天又挣了多少钱,说他和二表哥很快就能去蓉城,到时候又能挣一笔钱。
李青青听着他说话,去窗户那里拿自己的毛线,她想织毛衣。
彼时正是黄昏,天边一片红火,层层叠叠的云被染成了红色。
她的身后是吴杰兴奋的声音,而她的前面是翻滚着的火烧云。
她想起了过去的事情,想起了她,傻妞和神仙娘娘背着背篓,三个人一起吹着风,看天上的云。
现在,她看着云,好像那天的云,神仙娘娘说得没错,真好看,一片连着一片,越来越红,仿佛黑夜永远都不会来。
她就那样落下泪来。
李青青最后织了一件小毛衣,在城外的小土包前,烧给了自己还没有见过的女儿。
第45章
李青青从自己的痛苦中走了出来,她决定要对吴杰好一些,毕竟她难受的时候,无论怎么折磨吴杰,吴杰也没有说什么。
她又开始给吴杰做饭,不再和他吵架。
可很快,她就没法保持这种情绪,因为她觉得吴杰变了。
吴杰说过,后面能找到其他的活,就不收废品了,可实际上他在城里找了一个店面,扩大了规模。
“二表哥的点子不错,但真正做生意,二表哥还是缺少眼界。”吴杰对李青青说道。
吴杰说这个话的时候,李青青在黏珠花,这个活是她自己找的零工,她们住的楼房外面有一个服装厂,厂子老板会把一些零碎又费时间的活给楼房里带孩子的家庭妇女。
李青青没有找到其他的工作,又不甘心闲着,就接了一些回来。
吴杰喋喋不休地说着他的商业帝国:“咱们在城外租棚子和城里店面钱差不多,之前咱们收废品,全靠运气,走街串巷,遇到了才能收,现在有一个固定的店面了,都不需要我上门收,自然有人会送来。”
李青青一边黏着珠花,一边听着。
她看着自己黏了一大筐的珠花,眼睛都要瞎了,也就一块钱。
也许是之前见过了大钱,也许是吴杰天天说他挣了多少钱,此时此刻,李青青是真的难受,吴杰的生活毁了李青青的金钱观,无论她自己愿不愿意,无形中,她都开始觉得一两块钱不值钱。
可她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让吴杰闭嘴,别说话。
因为她在外面总是找不到工作,也因为她做零工挣不到钱,吴杰对她也越来越随意了。
前两天,吴杰收了一台电视机,她说了一句:“你看看能不能用,这会不会也是偷的?”
吴杰立马就会板着脸,说道:“别说这种话,要是被外面的人知道了,别人怎么说?说你一个收废品的,没有证据就说人家是偷的,以后谁还敢把东西卖给你?”
李青青只能不说话。
而且,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吴杰是对的,有了固定的店面,能够收到的废品就更多了,甚至有一天收到了四吨的废铁。
而吴杰又和城里一个钢铁厂联系好了,废铁转手就卖给他们,又能挣不少钱。
吴杰一回家就把这事说了,给李青青看了他挣的钱,他很喜欢分享自己挣了多少钱。
李青青爱钱,她看到这么多钱时,心里除了高兴,也有慌乱。
她是庄稼人,从小到大,习惯了种一地红薯,就收获一地红薯的日子,突然间,没有任何过度地挣这么多钱,她心里慌。
吴杰并没有,对他来说,这便是机缘,是他聪明,敢拼敢干有的回报。
“你也别总是耷拉着脸,看得丧气,现在我有钱了,日子也好过了。”吴杰教育道。
李青青说不清楚为什么心慌,她把自己的心慌当做自己担心那些被偷了东西的人找上门。
李青青要过很多年才能明白,她此刻所在的1995年,拥有完整黑色产业链的废品行业给一个正在努力发展的城市造成了多大的影响。
吴杰收到的那些废铁,此时此刻,本来应该分布在这个城市的各个地方,工厂的机器上,铁路上,建筑工地上,下水道里,唯独不应该在一个废品回收站,被当着废铁一样卖出去……
而此时此刻的李青青并不懂这些,她只是觉得收赃物不好,又无法说服吴杰,李青青心里想着,自己找个正经的工作,到时候吴杰就能和自己一起干正经事。
她更加卖力地找工作,想要把两个人从现在这个环境中抽出来。
城里和村子是完全不一样的体系,广城非常大,能做的工作几乎都是要靠介绍,李青青漫无目的走在路上时,她谁也不认识。
她感觉整个城市像是铁桶一般,她像春天里刚被拔出来的玉米苗,这里找找,那里找找,到处都无法扎根。
“我们这里不招人,你去别处看看。”
晚上,吴杰知道她没有找到工作,说她:“一天到晚地到处跑,也没有找到活干,你以为这么容易?我要不是当时抓住了二表哥这个机会,也不会有现在的日子。”
李青青没说话,她总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堵住了。
也许是两个人说话越来越少,也许是其他的问题,吴杰很快就把老家的父母兄弟都叫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