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时,贺绅获得不少射击比赛名次,他不爱射击,但他疯狂迷恋子弹从枪口-射出去的那一瞬间,自由,无拘无束,它想往哪个方向飞就往哪个方向,即便是狂风骤雨也控制束缚不了。
彼时十七八岁的少年,在千万重压力下,那是唯一得以放松的方式。
但贺安清摔了他的奖杯,锁住了所有的射击练习室,告诉他,不要玩这些浪费时间的玩意,我在你身上花费的心力,每分钟都是以百万计算。
那是贺绅第一回 反抗。
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被强行削平棱角,他连愤怒都只是扯掉脖子上系得规整的领带,脱下贵族学院的校服,然后狠狠扔在地上。严格到苛责的教养使他无法说出难听的话,他仅是安静地、难过地看着他的母亲。
希望换来一丝她的疼爱与歉意。
可贺安清只是挥手让管家帮他重新穿好校服、系好领带,从始至终没碰他一下,冷冷地告诉他:“贺家的接班人没有任性的权利,你唯一的选择是,服从、听话。”
每一次都是这样。
电话另端的管家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二少爷?”
年少时憎恨厌恶大过天的事,在如今而立之年的贺绅眼里,不过是如同一只蚂蚁蛰了下。他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是忽然很想知道十七八岁的自己反抗失败,如今的自己再坦坦荡荡地反抗一次,会是什么结果。
成功也好,失败也罢。
就像朱伊伊说得那样,至少让她看见他的态度——他就是非朱伊伊不可,打定主意跟她过一辈子了。
贺绅翻了一页合同,在末端签名,写完绅字的最后一竖,钢笔尖点在空白处。
“我准时到。”
今晚注定又是一个不眠夜。
-
傍晚六点的月离港,灯火通明,宴会厅里高朋满座,宾客盈门。
“贺家最近晚宴举办得真是勤快。”
“还不是因为上次搞砸了。”
“啊?”
一身白色丝绸水裙的女人招招手,示意其他好友附耳过来,抹着鲜亮口红的唇张张合合,说着听来的八卦:“贺、吕两家要联姻的消息早放出来了,在座各位都心知肚明。上次晚宴说白了就是两家长辈为了宣布联姻走个过场,谁晓得贺家二少爷根本没出席,就留吕家小姐一个人傻傻招待,个中缘由不清楚,但听说当晚贺、吕两家长辈发了好一通脾气。”
“那这次的晚宴是为了……”
“肯定是为了宣布上次没宣布的事情喽。”
将这番对话听进耳朵里的吕珮抿唇不语,她是这次晚宴的女主角,时时刻刻都要保持最优雅完美的模样。
上次闹出的笑话,引来不少非议,还有说她在外面养了小白脸被贺绅发现,他一生气才不出席晚宴的。吕珮听完,登时气得面色涨红,分明是她的未婚夫在外面养了情人,还有了私生子,到头来骂名都扣在她头上。
今晚的宴席,贺、吕两家比上次更重视,商圈出席了不少长辈,贺安清再三与她保证,今晚贺绅一定会来。
只要他来,就会借机公布联姻的喜讯,这婚,贺绅非结不可。
高脚杯中的酒液抿了一次又一次,时间也在一点一点地流逝,七点晚宴开场,现在已经六点四十七。
不到十五分钟就要开场了。
可贺绅依旧没来。
吕珮紧张地握紧杯盏。
人群倏然一阵喧哗,散落在厅内各处的宾客开始聚集在两边,视线不约而同看向推门进来的人,就在吕珮看过去的那霎,听见有人惊道:“是贺二少爷来了。”
胸口悬了一晚上的心忽地放了下来。
她松口气,笑着走了过去。
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吕珮却想了很多,她不祈求贺绅多浓烈的爱意,只需要从朱伊伊那里分一点点,一点点就好。朱伊伊终究只算个外室,她的孩子一样上不得台面,而她与贺绅联姻后就是光明正大的贺太太,光这一点,她就赢过了朱伊伊。
够了,够了。
贺绅这个名字在吕珮齿关徘徊数秒,在她要带着欣喜和愉悦的语气喊出来时,男人步履的方向突然掉转。
他没来她身边,而是自己先去了晚宴中心台,而后一脚踏了上去。
中心台上立着话筒,等到七点,主持会场的司仪会上台讲话,后续贺、吕两家还会公布联姻的事。
可现在贺绅却只身站在上面。
男人只穿了一件黑色衬衫,抬手握住话筒,手腕的百达翡丽腕表在灯光照耀下折射出一抹光,刺了吕珮的眼。
她一眼就看见贺绅脖子上的领带,那是朱伊伊跨年夜送给贺绅的,过季的、店内最廉价的一款。
今晚这么郑重的日子他竟然戴这条。
是公然挑衅,还是已经全然不顾她这个未婚妻的颜面!
贺绅一一扫过台下众人,最后定格在正前方的吕珮身上,这个打着他未婚妻名义的女人:“大家好,我是贺绅。”
“非常感谢各位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贺家的晚宴,来会厅的一路,我听到不少关于宴席的议论。现在是六点五十九,还有三十秒的时间即将开场,在这三十秒的时间里,由我来告知各位本次宴席举办的目的——我的确在不久的将来会步入婚姻的殿堂。”
吕珮怔怔地望着他,预料到什么,心脏快要跳出喉管。
下一秒,她就听到男人淡淡宣布:“我的太太,是朱伊伊小姐,她与我一同在时瞬集团共事,日久生情。这一点,吕小姐是最了解的,对吧?”
全场哗然。
吕珮呆滞在原地,所有的一切全部脱轨,她傻傻地不知作何反应,只能听贺绅继续冠冕堂皇地说:“不过近日我太太朱小姐身体抱恙,不适合出席宴会,所以今日由我代她出席发言。”
“最后,再次欢迎各位参加贺家的晚宴。”贺绅淡定地下了台,与震惊到红了眼的吕珮擦肩而过。
“那么,今夜愉快。”
他一如既往笑得温润斯文,不顾全场死一般的寂静,扯了扯领带,严谨规整的温莎结变得松松垮垮,似是褪下了几十年来的绅士皮囊,回归恶劣的本性。
他跟朱伊伊不痛快,那就所有人都别痛快,一起下地狱吧。
Bless you.
第83章 “朱伊伊,我只有你了。”
得知宴会厅出事时, 贺安清刚化完妆。
她七点有喝参汤保养的习惯,用汤匙喝了几勺, 整理旗袍,起身要往外走,突然见到管家匆匆赶来:“夫人,出事了。”
不待她问,身后跟着进来的吕珮踉踉跄跄,走到贺安清身边时,强忍的委屈彻底崩溃,忍不住啜泣出声:“太过分了, 贺绅他太过分了,伯母,他今晚这么做根本没有考虑过我半点, 为什么……”
她揪着最接近心房的布料,里面如硫酸腐蚀般涌出艰涩的疼意。
她真的那么不如朱伊伊?
他们几十年的发小交情,他竟然丝毫不顾。
寥寥数语就让她成了圈内的笑话。
可明明许多年前他们也是众人眼中最亲密、最适合的一对。
“珮珮,”贺安清扶她,“怎么了?”
管家浑身冒冷汗, 谁也没想到贺绅直接先斩后奏, 宁愿公然跟贺安清对着干, 也要把自己的婚讯公布,可对象不是吕家小姐, 是别的女人。
这下商圈的人全部知晓。
将来即便贺、吕两家联姻成功, 也会落人话柄。
“二少爷把朱小姐的事说出来了, ”他战战兢兢, “当着全礼宾的面。”
贺安清捏着手里的玛瑙珠串“啪”的一声断裂,珠子滚落遍地。
反了天了。
她这个儿子翅膀硬了, 就开始逃之夭夭造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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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离港的别墅遍布恒温设施,四季温暖。
只有二楼的射击练习室,空气清冷阴寒,窗面蒙上一层湿润水汽。
射击练习室的门没锁过,只是关上,除了打扫的佣人鲜少有人踏足。今夜却大大打开,里面时不时传来激光枪穿透靶纸的微末声音。
贺安清进去的时候,贺绅正背对着她射击。
室内阴湿寒气迅速将人裹挟,她拢了拢披肩,正欲质问,男人如有所感般,握抢的手指扣动扳机,在她声音泄漏出的前半秒开出一枪,“咻”的一声,激光子弹划破空气,发出指甲剐蹭黑板一样的刺耳噪音,听得贺安清顿了一下。
并非吓到,而是看着面前这幅景象,竟觉有些熟悉。
很快,她记了起来。
在很久以前,母子俩也成这样对峙过一次。
贺安清厉声禁止他玩射击,摔了他的奖杯,砸坏他的枪。
在他发脾气反抗之后,她勒令管家关他半个月禁闭,除了日常起居,不能出禁闭室一分钟。
彼时尚且清瘦单薄的少年,也是这样背对着她,置若罔闻地拿起那柄被砸坏的仿真训练枪,手臂伸直,扣动扳机,嘴型喊出一个无声的“砰”,子弹却永久卡在枪管内,再也打不出来。
没有人看得见少年的表情。
只有贺安清,只有他的母亲看见,少年眼角一闪而过的红。
可她都是为了他好!
如果没有她这些年的悉心栽培,哪来今天的贺绅,可如今他非但不感谢她这个母亲,还为了一个筒子楼里的落魄女人再三与她唱反调。
“你知不知道你今天给贺家捅了多大的篓子?”贺安清话里全是对他的失望与愠怒,“台下这么多贵宾看着,你一番话说出来,把珮珮的颜面置于何地,把贺吕两家的脸面置于何地?谁给你的胆子先斩后奏!”
“您不是一直都这样吗?”贺绅稍稍斜额,瞄准靶心,“您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蓦地打出一枪:“您说的那些后果,我一个都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么,啊?”贺安清的怒火彻底点燃,表面的优雅再也维持不住,顾不上身后还有一大群佣人和管家,几步上前,一把夺过贺绅手里的枪,如十几年前那般,再次恶狠狠地摔在地上,“在乎那个叫朱伊伊的女人吗?你的理智呢,你顾全大局的能力呢,你是不是非要为了这么一个女人跟我唱反调,跟整个贺家对着干?”
训练室的气氛冷如寒潭,随行的一众佣人大气都不敢喘。
谁也不敢想短短半个月贺家天翻地覆。
贺绅漫不经心地盯着地板上的枪。
当年身陷囹圄的少年没能力反抗,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摔坏的枪,如同看着自己被摔得支离破碎的尊严,一声不吭。这次,他不再像十几年前那般沉默不语,无视母亲的雷霆震怒,贺绅弯腰捡起,在手心把玩,他直勾勾地盯着贺安清,淡淡回了一个字:“是。”
“我可以不要贺家,但我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