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伊伊拍她肩膀的安慰动作停了停。
其实凌麦不知道的是,少时的朱伊伊最羡慕的就是别人有爸爸妈妈,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唯独她是个特例。
年纪小时,一些不懂事的男孩子故意取笑她:“猪伊伊,你爸爸呢?猪伊伊没爸爸,她爸爸在猪圈里嘻嘻嘻。”
为此她暗暗打听过很多次自己的父亲,可不管是外公外婆,还是朱女士,都为此避而不答。
后来长大,渐渐得知自己的父亲是个什么样的畜生,朱伊伊由过往的遗憾渐渐转为庆幸,她开始觉得有没有一个健全的家庭也没多重要,与其有一个像林海福那样不负责任、狼心狗肺的父亲,那还不如没有。
听着凌麦的感叹,她微微失神:“……也许吧。”
凌麦哭得太狠,澡都没洗就在榻榻米上睡了过去。
朱伊伊却一下子没了睡意,在床上摆了个“大”字,脑袋里一会想林海福,一会想贺安清,忽然觉得她与贺绅在某种意义上倒是同类人。
过了会儿,她闷闷地翻了个身。
有朱女士就够了。
她才不要什么爸爸,呸!
……
凌麦在朱伊伊家龟缩了几天,为了清净,还专门把手机关机。
两天后才敢开机,一打开,全是电话轰炸。
她耷拉着脸,成年人的世界没有象牙塔,躲了几天还是得面对现实,上午吃完饭,就收拾收拾自己东西,准备回家。
朱女士在陈婶家学了酒酿圆子,朱伊伊怀孕不能碰酒精,她就专门做给凌麦吃,听到小姑娘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个劲竖着大拇指说好吃,朱女士笑的跟朵花似的,骤然听她要走,还有点舍不得,拿了盒酒酿圆子塞过去:“正好我早上做了点,你带回去吃。”
她叹气道:“你爸妈跟我一辈的,心思是有点犟,你跟他们好好说说,别吵。”
凌麦忙不迭点头。
出了门,朱伊伊跟她一起下楼:“我电话通着,你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算了,你怀孕本来就休息不好,”看着她眼底的乌青,凌麦还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睡觉还喜欢打呼噜。”
她蹲下来,用一根手指戳戳朱伊伊隆起的肚皮:“小宝,姨姨最近是不是吵着你睡觉了?”
朱伊伊:“它睡得跟小猪一样。”
目送着凌麦走出小区,朱伊伊出门前带了一袋厨余垃圾,走到花坛边的垃圾箱,扔进去,扭头要回家,余光倏地瞥见一道身影。
最近都是阴天,树影婆娑,光线昏暗,朱伊伊有些看不清。
只能隐约辩清是一个身高中等的男人,短发,有些发福,身上那股黑漆漆的,在朱伊伊望过去且盯着他打量超过一秒后,他一躲,跟一根离弦之箭般销声匿迹。
她眨了下眼。
静待一会儿,朱伊伊往家走,边走边掏出手机点开大姨的微信,发了条消息过去。
[姨,林海福出来了吗?]
手机嗡嗡震动一声,前些天出了相亲宴的误会以后,朱伊伊都会在不睡觉的时间段,把手机调成震动,以免错过消息。
大姨:[出来了。]
大姨:[我今天还看见他去工地干活了。]
前一秒高高悬起的心脏,在看见后一句补充时又落回了平地。
林海福还在宣州干活,没来京城。
刚刚只是看花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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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贺绅明显忙碌了起来,除了定时定点给朱伊伊发来晚安,其余的时间很少发来消息。
这天,凌晨三点,朱伊伊起夜上厕所,回来准备继续睡,突然瞥见睇见静音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勾来孕妇枕头垫腰,捞起手机看了眼,是贺绅发来的一句“晚安”。
朱伊伊一下子惊醒:[凌晨三点睡觉,你熬鹰吗?]
那边人似乎没想到这个点能收到她的回复,发:[在国外出差。]
[刚吵醒你了?]
吵醒倒不至于,朱伊伊到了孕中期晚上都睡得不踏实。
她昨天还问过尹医生,说自己肚子不明显,体重变化不太大,到时候生产会不会体力不支,因为孕妈妈怀孕后补充营养、适当增加一些体重是必须的,这样才健康。
但尹医生说她是胎盘后壁,所以不显孕肚,不过容易压迫脊柱造成腰酸,睡觉有些不适。
她懒得打字,摁着语音条说话:“没有,月份大,睡眠质量不好。”
“它闹你了?”男人嗓音低沉温柔,静谧的夜色中,听起来像睡前的安眠曲。
朱伊伊回了句“没”,接着没头没尾地道:“想听你的声音。”
很快,那边拨来一个语音电话。
她接通,把手机摆在耳边,话筒传来他的询问:“想听我说什么。”
“财经新闻还是什么都随便,实在不行,你背乘法口诀。”
他沉默。
朱伊伊啧一声,催促:“快点。”
那端隐约传来一句无声叹息,她憋着笑,自己不好受,就要拉着贺绅一起出洋相。男人刻意放轻的清沉声线,这会儿认命地跟她背口诀:“一一得一,一二得二……”
朱伊伊的身体渐渐放松,由于怀孕而负重过快的心率平和下来。
背到九乘九,贺绅顿住,听见这边清浅均匀的呼吸声,声量慢慢压低,直至低不可闻:“九九八十一,还有……”
“晚安,宝贝们。”
通话掐断,屏幕熄灭,房间重回一片漆黑。
无人窥见睡着的人露出一点小梨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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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
凌晨三点多醒了一回,为了睡饱,朱伊伊一觉睡到现在,还赖了会儿床,捧着手机跟凌麦聊天,问她相亲的事处理得怎么样,那边罕见地回了个笑脸,比想象中的顺利。
朱伊伊舒了口气。
走到衣柜边,伸进里面翻出几件衣服,一件加绒半身裙和红色卫衣,往身上一套,手突地硌到一块质地冷硬的东西。
从卫衣口袋里摸出来看,是一张黑色的卡。
贺安清的卡。
回宣州前那天,贺安清找上她谈条件,面对一个混迹商圈几十年的老狐狸,她怀着孕,不敢硬碰硬,只能顺势拿了张卡作为缓兵之计。回到京城后,她本以为贺安清还会找上她,并没有。
猜测是贺绅暗中派人拦住了。
贺安清是个狠角色,朱伊伊不会傻到跟她正面交锋,这张卡交给贺绅,让他去处理最为稳妥。
而她最近得花功夫盯着宣州,时时关注林海福的动静。
翻了翻掌心的黑卡,朱伊伊将它压在首饰盒最底下。
洗漱完,接着吃了饭,母女俩一起窝在沙发里。
朱女士在看电视,从回家的诱惑换成俺娘田小草,看一会儿就怒其不争,恨不得钻进去替人家骂回去。
朱伊伊默默戴上隔音耳罩,乖乖地看胎教动画。
许是气得心肝疼,朱女士关了电视,去冰箱拿出一袋茶叶,给自己泡了点,闻着清雅的茶叶香,整个人都舒坦了,重新躺回沙发里,嘬一口茶,磕一粒瓜子,惬悠悠道:“这女婿还是有点用的。”
朱伊伊正好看完胎教动画,摘掉耳罩,幽幽地看过去:“你管谁叫女婿。”
朱女士笑而不语,架着二郎腿,那姿势要多悠闲有多悠闲,看的朱伊伊莫名想犯欠。她从沙发里起身,顺走朱女士手前的一盘瓜子,端着就往自己卧室跑,欠嗖嗖地笑:“嘴巴都溃疡了,还吃。”
“朱伊伊,你造反啊!”
她扒着门,略略略几声,笑嘻嘻:“没收。”
趁着朱女士骂骂咧咧地赶来前,啪一声关上门。
过了会儿,房门被敲响,朱伊伊没开,她在换内衣。
这两天她称了重,好消息是可喜可贺终于长胖了些,坏消息是胖的是胸。都说怀孕时会二次发育,之前朱伊伊还怀疑,没想到是真的,怀孕五个月以来,光是看内衣的尺寸都能察觉出胸长大了不少,上回贺绅给她买的孕妇内衣又小了。
她一边脱掉卫衣和胸衣一边回:“敲门骂我没用,瓜子是不可能让你吃的,上火。溃疡从过年到现在都没好,回头我去楼下给你带瓶桂林西瓜霜喷喷。”
又敲了敲,还夹杂若有似无的说话声。
稍后,门把转动。
朱伊伊反手在背后扣胸衣扣,有些紧,扣不上。
闻声,她索性停下,等朱女士进来帮她,只是等了等,人还停在门口。
不待她回头,那人往里走了一步。
周遭的环境全部静寂下去,只有这一声不紧不慢、进退有余的步伐。只走了一步,让退,可以全身而退;让进,一步就能进入她的世界。
熟悉的感觉铺面而来。
只一瞬朱伊伊就认出了是谁,她扬眉,有些意外。抓紧胸衣扣子的手顿了顿,没动身子,只转了转眼珠子。
余光闯进几天未见的身影。
这些天男人国内国外两头奔波,风尘仆仆,又多了丝沉稳内敛之外的桀骜。三十岁的男人不再是二十岁的青涩,在生意场中打磨,在生活经历中沉淀,眉骨冷沉,线条锋利,海边视频那晚过后,他身上仅剩不多的温润气质也褪得干干净净。
现在的贺绅是无拘无束的上位者。
他不再是贺安清手中的风筝,线在他手里。
朱伊伊对于他的忽然出现,自惊讶到接受只用了不到五秒,反正他总是能在各种奇怪的时间地点冒出来。准备拿起卫衣遮挡的动作倏地停顿,她背对着他,站直身子,这一刻,朱伊伊也不清楚她要做什么、想做什么,只听见自己轻声说话:“进来。”
停顿。
门外的人走了进来。
“关门。”她又说。
咔哒一声,门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