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烟快要烧到手了,他连忙将烟头暗灭在烟灰缸里。
秦今朝笑着,站了起来,说:“老书记,您早些休息吧,我先走了。”
“唉……别走,我话还没说完。”刘利民有些急了,连忙开口说。
他刚刚的一系列表现看起来不像是家的,好似糊涂一阵儿机敏一阵儿的样子。
秦今朝停住脚步,看向刘利民,等着他在开口。
刘利民从沈岳良那里得知,明天家里人就要过来接他了,通知了家里人,也就意味着这些人都知道自己的病症了。他心里头懊恼得很,想来想去,还是得找能拍板的人,这才单独给秦今朝打了电话。
“秦厂长,我这次来,是有些事,想请你帮忙。”
秦今朝重新坐下,笑着说:“老书记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刘利民:“那我直说了,我希望重新回到海州厂来工作。我的一些老伙计最近纷纷被乡镇企业聘用,去做了技术指导,说实话,每个月工资不低,也有化肥企业想要请我出山,但我没去,还是想着,能给海州厂做些什么,发挥余热。”
秦今朝平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刘利民说:“我退下去这些年,生活还是和海州厂紧紧联系在一起的,毕竟是我奋斗了一辈子,奉献了毕生心血的地方,我对海州厂比对子女们还要亲。我只希望,余生还能继续为他服务。秦厂长,你就当是我这位老前辈的最后一点心愿!”
正如刘利民自己所说,刚退休的那两年他带带孙辈,享受下生活,日子过得还是挺有滋味的,但时间久了,就总想起以前工作时候的事情,尤其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后,一阵阵儿地犯迷糊。有时候,早晨起来,穿戴整齐,提着文件包就要出门上班,等走出门外,才惊觉门外并不是自己熟悉的海州厂,这才恍然,自己已经退休,已经不在海州厂了。
有时候在报纸上看到关于海州厂的报道,虽然报道中充满了溢美、赞扬之词,他也觉生气,觉得海州厂现任领导背离了社会主义国有企业发展的道路,越跑越偏,恨不能自己还是海州厂的书记兼厂长,能给海州厂拨乱反正。
多少次,他都拿起电话,想给海州厂打过去,批评下他们的做法,但想了想,他又放了下去,知道海州厂如今已不是自己的天下,实在没有必要打过去招人讨厌。
他也是每天读书看报的,知道改革,思想解放是如今社会的主流思想,有时候,他又觉得海州厂现任领导人的做法并没有不对,觉得他们如今将海州厂经营得这般好,应该深感欣慰,为他们而骄傲。
这么截然相反的两种矛盾情绪,刘利民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不是老年痴呆症造成的,反正,随着病症的加重,他对海州厂的执念就更深,清醒的时候关注着海州厂的动向,批评大骂沈岳良和秦今朝,不清醒的时候以为自己还是书记兼厂长,每天都想要去上班。
最近,医生帮他换了中从外国进口来的新药,他吃了之后,感觉自己好了许多,脑子好用了,思路也清晰了,犯糊涂的时候也少了,但心中对于海州厂的执念却更深了,想来想去,他决定来海州厂看一看,了却自己的心愿,但是这么一看之下,他就生出了想在这里继续工作心思。
沈岳良和秦今朝,一个老实巴交,没人管人能力,当个总工已经是他着力提拔了,这样的人却当上了海州厂的厂长,还成了秦今朝的傀儡。
秦今朝,还不到三十岁,一个阴险狡猾的年轻人,心胸狭窄,一上台后,就清除异己,提拔自己人,靠着家庭背景、人脉关系,走到了现在,这样的人,人品差,由他来带领海州厂,不定会给带进沟里去!
这两个人,他一个都瞧不上!深深为海州厂着急。
这才有了这次海州厂之行。
将自己的目的说出来,刘利民等着秦今朝的回答,见他迟迟没有开口,又补充说,“当然,我不要求恢复原来的职位,看看哪里有空着的岗位,让我管管人,管管生产,都可以,只要能让我在海州厂工作,每天看着高高的造粒塔,听着火车的鸣笛声,我就满足了。”
秦今朝笑,说:“您老人家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儿,这样吧,我将您的意思汇报上去,集体表决后,再给您答复好不好?”
刘利民岂能不知道这是他的敷衍之词,多大个事儿,还需要集体表决?但这个借口却又是合情合理的,他以前也经常用到。
他沉了下脸之后,又笑了起来,说:“那就麻烦秦厂长了,我想,我这个老家伙在海州厂应该还能有点威望,我回来,对海州厂,应该是个好事儿。”
秦今朝笑着点点头,又跟刘利民说了两句,好好休息之类的话便离开了。
被服务员殷勤地送出招待所大门后,秦今朝脸上露出一丝略显干涩的笑容,摇了摇头。
第104章
同一时间的颜丹霞, 正在办公楼四楼的中型会议室里,给报名参加英语课程的妇女同志们上课。
她没有参考初中英文课本,从音标开始讲起, 而是直接教单词, 从日常用语的“thank you”、“bye bye”等教起, 让大家死记硬背地记住读音、意思。
“thank you就是谢谢你的意思,thank是谢谢,you就是你, 大家跟我一起读,thank you……”
颜丹霞用自己拿空心钢管做成的教鞭指着黑板说道。
下面想起参差不齐的朗朗声音, 夹杂着几声非常明显的笑声。
颜丹霞往笑声的方向看过去,见是几名女同志边读边笑,很有些笑不可遏的样子。
颜丹霞叫了其中一名笑得最厉害的女同志站起来,问:“为什么笑成这样?”
那位女同志收敛了笑容, 非常紧张, 又有些胆怯,说:“我就是觉得英语怪怪的, 叽里呱啦,跟鸟语似的, 我一念,就想笑。对不起,颜老师,我以后不敢了!”
女同志忙忙解释着,唯恐颜丹霞将她撵出去。
颜丹霞让她坐下,朝着众人说:“英语是门语言, 美国、英国、澳大利亚, 加拿大等等好几个国家说的都是英语, 是目前世界上的通用语言,应用非常广泛。我希望大家来报名学英文,不是为了看稀奇,觉得好玩,看个热闹,而是像多掌握一门技术一般地,多会一门语言,将来也许能够用到,也许用不到,但不管用到还是用不到,都能丰富自己的知识储备,增加自己的见识,更加了解到外面的世界。”
话音一落,满室寂静。
坐在旁边位置,一直在认真听课的吴兆仙连忙站起来,说:“颜老师,我代表各位同学表个态,以后,我们一定端正学习态度,认真学,好好学!”
颜丹霞朝她笑着,压手示意她坐下,说:“好,我们继续学习。”
一个小时的课程转眼就结束了,颜丹霞给同学们布置了课后复习的内容,便宣布下课。同学们陆陆续续地走了,剩下吴兆仙留到最后。
“颜老师,你讲得真好!”她夸奖着,见颜丹霞正准备擦黑板,连忙将板擦抢过来。
颜丹霞笑着谦虚了两句,她是头一次当英语老师,但是自从接受了吴兆仙的邀请后,就开始思考该怎么教这些成年人英语,最后才制定了现在的教学计划,然后就开始认真备课,虽然嘴上谦虚着,但内心里觉得自己这堂课讲得很不错。
“不过,下堂课,大概学生就不会这么多了。”她客观地说着。
当老师,不光要输出知识,还要考虑到学生们吸收得如何。她注意到,很多女同志一开始是抱着好奇的心理,很专心致志地学习,但是学到一半的时候,不知道是感受到英语不是那么好学的,还是好奇心被满足,丧失了兴趣,开小差的,困得上眼皮直打下眼皮的,一劲儿往窗外看的,跟职工学校里那些不爱学习的中小学生,没啥区别。
吴兆仙点头,一开始放出要开英语班的消息,且老师是颜丹霞时,好多女同志一哄而来过来报名。
吴兆仙声明:如果报名,就必须坚持来上课,且结业的时候还要考试,考试成绩还要公布出来时,有些头脑一热的,或者目的不纯,就想跟厂长夫人套个近乎的,便打消了念头,还剩下这一班,四十多名学生。
对这剩下的四十人,吴兆仙也依旧给了一次尝试的机会,可以先上一节课,上完之后,不想再上的,可以及时退出,如果还想继续学习,就得坚持下去,并参加结业考试了。
“能留下二三十人真正想学习英文的就行,留下的都是真心想学习,反而更好。”吴兆仙说。
颜丹霞点点头,收拾好了课本,放在挎包里,跟着关好灯,锁了会议室门的吴兆仙一块出来。
因着颜丹霞平时的工作比较忙,吴兆仙也不好占用她太多的业余时间,一周就只安排了一节英文课程。颜丹霞也觉得一周一节比较好,学习英文,有老师教固然是好,但更多的是需要自我学习能力。
就比如她给同学们留的课后作业,是背会十个日常单词,还有五句短句,她将单词的意思,还有发音都用汉语拼音标注好了,大家只要是下了苦工,死字硬背就可以。
专职的英文老师或许会说,用汉语拼音标注这种方法不科学,但颜丹霞却觉得这种方法更适合于成年人,毕竟大家也不是要系统地学习一门语言,这种方法简便、易学。
两人走到三楼的楼梯口,正看见秦今朝从办公室里走出来。
吴兆仙揶揄地笑,“你们夫妻俩这感情真好,就这么两步路还来接你。”她说完,跟秦今朝打了声招呼,便快步走了。
“你怎么在这儿?”颜丹霞笑着问。
秦今朝拿过她肩膀上的背包,说:“从招待所出来,就来了办公室,等你一块回去。”
两人没再多聊,回到了家里,颜丹霞才迫不及待地问:“老书记没为难你吧?”
秦今朝笑着摇摇头,帮她将挎包挂起来,然后脱了大衣,跟颜丹霞简单说了老书记的要求。
颜丹霞防寒服脱了一半,顿了两秒钟才继续脱,说:“他这……希望我上了年纪后,脑子别犯糊涂。”
她都不用问,也知道秦今朝不会答应的。且不说老书记得了老人痴呆症,根本就不适合再工作,就是适合,谁愿意给自己弄个“太上皇”回来?
就老书记这个左看不惯右看不惯的样子,要是真来了海州厂,非得把厂子弄得鸡飞狗跳不可,那些被按下去的,已经适应了秦今朝工作作风的人又得蠢蠢欲动,这两年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让老书记回来海州厂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不管他是真为着海州厂好,想要发挥余热,还是想念以前艰苦奋斗、一呼百应的日子,说句不好听的话,属于刘利民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人啊,还是应该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为好。
这句话,他是说给刘利民的,也是说给自己的。
老书记这样,大概不光是因为脑子不清楚,还是因为不甘心吧。
隔天,刘利民老书记的两个儿子便赶到了海州厂,都是四十多岁年纪,也都在化工系统内工作。海州厂建起来的时候,他这两个儿子都有了自己的事业,刘利民并没有将他们调过来。
依旧是沈岳良和秦今朝一块见的他们,给足了面子,这两位刘同志也很客气,一见面就先道歉,说了刘利民的病情,列举了他最近这段时间的反常之处,说家人看护不周,给海州厂造成了麻烦等等,态度很诚恳,之后就表示立刻就带老书记回去。
沈岳良客气地挽留了下,两兄弟便说还得带父亲回去吃药,说他已经断了两天的药,得持续吃才能有效果云云。
也不知道父子三人在招待所里是怎么谈的,反正刘利民老书记是跟着两兄弟上了吉普车。
如同迎接时那样,一群人又目送着老书记离开。
等吉普车的身影消失不见,沈岳良才放下不停挥舞的手,叹口气,说:“都回去工作吧。”
秦今朝没有和别人提老书记想要回来工作的事儿,不知道其他人是否知道,反正没人提。
下午,涂主席又端着他的大茶杯来了秦今朝办公室,一脸有秘密要说的表情。
也不用秦今朝问,他就主动开口,说:“我让人去查了这段时间从海州厂打到老书记那边的电话,终于让我查到了谁在背后搞鬼。”
秦今朝也挺想知道的,闻言停下手中的动作,说:“是总务处的行政主任孙兴明!”
“是他?”秦今朝着实觉得意外。
孙兴明其中一项工作就是服务于退休老干部,一些年节福利,医疗费用报销等等,都归他统筹管理。
年前,也是他陪同总务处长一块去探望了老书记,他平时和老书记之间打电话交流,也实属正常。
“确定是他吗?”
涂主席肯定地点头,说:“他要想打长途电话,一是填申请,去后勤总机办公室打,要么去邮局花钱拨打。怪就怪在,后勤总机那里就没有他的申请记录,邮局倒是有好几条!你说,要是没有猫腻,他干嘛放着免费的长途不打,非要去花钱?”
秦今朝点点头,确实不合常理。
涂主席:“这个孙兴明,真没看出来他是这种人,让老书记过来搅合一趟,对他有什么好处?”
他并不知道刘利民跑这一趟的真实目的,秦今朝便也没说。也许是孙兴明逗引起了老书记重回海州厂的心思,也许是老书记先有了这个心思,才逗引得孙兴明跟他透露海州厂内部这些事情。
孙兴明这个人,工作做得很认真,对于厂委、党委下发的政策、规定都能执行到位,平时也不言不语,不争不抢的,平时也不会多嘴多舌,不是很有存在感的一个人。
厂里管理人员的调整变动,也没有波及到他,秦今朝也想不通他这么做图什么。
待涂主席离开,秦今朝将总务处庞处长叫了过来,将涂主席了解到的事情告诉了,说道:“不知道这位孙主任是出于什么目的和老书记说了这些,导致的结果就是老书记拖着生病的身体,瞒着家人,坐了五六个小时的车赶来海州厂,路上,要是出了问题,谁能负责任?”
庞处长也是接待了老书记一行人中的一个,自然知道老书记来者不善,心里头也在猜测着到底是哪个没脑子的,把这位大佛招来的,没想到,竟然是自己的手下,不由得心里头咒骂孙兴明脑子坏掉了,在秦今朝眼皮子底下干坏事,还这么快就让人查出来了,他是不知道秦今朝这人手段多狠,还是嫌自己的日子太好过?
秦今朝没找他的茬,他倒是先给秦今朝找麻烦了!
庞处长忙说:“我回去了解一下情况,看看他是有心还是无心,如果是有心,我一定严肃处理他,要是无心,我让他写一份检讨,深刻地反省自己的错误。”
秦今朝不用想,就知道问出来的结果肯定是无心的,庞处长这就是想要保下孙兴明的意思了,便也给他这个面子,说:“你的人,你自己看着管。”而后又半开玩笑地说,“再一不可再二,你是他的领导,如果下次再出现问题,我就只好找你了。”
庞处长忙站起来,擦了擦脑门上不存在的汗,说:“我一定管好他。”
【📢作者有话说】
收尾了,大概还有一两章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