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咱们厂新来的工程师,秦今朝。”
“你好”,颜丹霞不甚整齐的眉毛上沾了些许金属碎屑,她摘下口罩的同时,用手背擦了下,而后伸出手来,跟秦今朝握了下手。
秦今朝之前只是对颜丹霞好些好奇,并没有想象这个人是什么样子的,但见了面之后,却觉得她和自己预想的不一样,更加的文弱、漂亮,声音也轻轻柔柔的,很好听,和风细雨一般。
大概这就是偏见了,一听说颜丹霞是一线工人,自然而然就觉人家是五大三粗的,这样不好,需得改正!
这样想着,秦今朝对于颜丹霞的态度又好了几分,微微欠身,轻握颜丹霞的手,而后迅速分开。
林玉峰乐呵呵地说:“你们都是年轻人,以后可以多多交流。对了,小颜,你不是想学习机械绘图吗?秦工在大学主修化工专业,辅修机械工程,他可是高材生!”
秦今朝便见到颜丹霞明亮的双眼愈加明亮了几分,双眼同时眨了下,脸上浮现出真心的笑意来,说:“那以后,少不得要请教秦工了。”
其实,今天不是颜丹霞第一次见到秦今朝。他陌生又醒目,再联想到刘艳娟的形容,很容易就知道他是谁,她不止一次见过,在食堂、图书馆都见过他的身影,还知道他也会打篮球,不过不经常去,偶尔去一次,灯光球场就会围起里三层外三层的人。
颜丹霞承认,刘艳娟对他的形容并没有夸张,确实很俊,很有些说不出来的气质。
秦今朝被这样纯净的双眼,这样干净的笑容晃了下眼,连忙点头说:“你客气,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尽管来找我。”
机械工程虽然是辅修的专业,但成绩佼佼,名列前茅,不逊于他的本专业。他很自信,便也没有谦虚。他有持续的学习习惯,喜欢和欣赏爱学习,爱钻研的人,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他们帮助。
这两人这就算是认识了,但在接下来两天的实习工作中,接触得并不多。颜丹霞是女同志,又不太爱说话,林立峰安排了车间另外一名年轻的,爱说话的人来做秦今朝的向导。
他叫陆红兵,是个车工,一开始跟秦今朝接触的时候,还有些小心翼翼的,但陪伴了他一天后,发现这人很好相处,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虽然是首都部里来的大学生吧,但说话一点都不文绉绉,通俗易懂,还会跟他们开玩笑,下班后,还请他在食堂吃了小炒,说是感谢他这一天的帮助。
喝着玻璃瓶里的海州冷饮厂出品的橘子汽水,顿觉秦今朝是个可交往的好哥们。
秦今朝迅速了解了各个车间的日常工作、机器运转流程,和车间工人们相熟起来,一个多月后,结束实习工作,再回到技术办时,对于海州大化厂有了重新的认识。
时间已经过渡到10月,天气开始转凉,早晚温差愈大。
海州跟燕市也就二百多公里的距离,气候差异不大,他在燕市生活了二十多年,自然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从今天开始,秦今朝不再去车间实习,也就不再穿工作服,换了件雪花呢的半长款大衣,里面只穿一件的确良白衬衫,下身配藏蓝色西装裤,新打了鞋油的黑色牛皮鞋。在墙面上,绘着红色牡丹花的黄框镜子前照了照,理了理比板寸略长些的头发,觉得没什么不妥当的,这才抓起柜子上放着的钥匙串,拿起夹着钢笔的深红色塑料皮笔记本,走出宿舍。
他住的是男生宿舍楼,位于生活区内,总共四层,跟结构、楼层一样的女生宿舍,隔着大片家属院遥遥相对的。生活区和工厂区相隔一条马路,走路三五分钟便能到工厂区的大门。
正在锁门的时候,隔壁的门打开,同在技术处的同事邹新军和厂办联络员潘华从里面走出来,对着他热情地笑了笑,说:“正好,我也去上班,咱们一块走。”
秦今朝自然没有不同意的,迅速将门锁锁好,三人一起往出走,说说笑笑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年轻人,很容易打成一片。
他们的寝室在三楼,一楼和二楼是4人寝室,三楼和四楼是二人寝。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厂里约定俗成的,工人住一二楼,干部住三四楼,在实际的宿舍管理上,也是两个部门共同管理,一二层归劳资处管,三四楼归干部处管。
秦今朝被分配的这间寝室之前是空置的,目前只有他一个人住,潘华对秦今朝一个人独占一间寝室颇为羡慕,半开玩笑地说:“你真幸运,正好赶上有空寝室,自己一个人住多舒服,不用闻臭脚丫子味。”
邹新军立时装出不高兴的表情来,说:“你什么意思,嫌弃我脚臭是吧?我天天晚上都打水洗脚,你可别在新同事面前污蔑我!”
潘华白他一眼,“你自己啥样你不知道,我又没有鼻炎。”
两人便你一嘴我一嘴地呛呛起来。
秦今朝饶有兴致地听着,邹新军是本地人,说的是带着海州口音的普通话,潘华老家在赵北省山塘市,中专毕业后,被分配过来的,说的是山塘口音的普通话。海州口音音调发硬,山塘市口音一波三折的,两人吵得极了,便都说起家乡话来,听着还挺有意思的。
不过,两人吵归吵,但都没有生气,就是吵着玩,当成日常朋友相处的一种乐趣。
过马路,进了厂区门口,直行五百多米的正前方,便是办公楼了,厂办、技术办等职能部门都设置在这里,共有三层,办公楼前面的小广场上,树立着铁质刷了清漆的旗杆,一杆红旗迎风招展,道路两边,种植着法国梧桐,据说是刚刚从国外引进的品种,有些成活了,有些蔫哒哒的,被微风吹的愈加无精打采。
水泥铺成的道路被长条形的花坛分隔成两条,但没有区分进口和出口,不过,现在正是上班时间,人潮都是朝着一个方向涌动的,便没有正行和逆行之分。
工人们有步行的,有骑自行车的,有梳着半长大背头,上身只穿一件花衬衫的大小伙子将自行车骑得风火轮一般,一路高喊着“让让,让让”,呼啸而来。
潘华忙拉了秦今朝一下,让他躲到一边,而后朝那人狠狠瞪了一眼,才跟秦今朝说:“那是咱们厂里有名的二流子,不干正经事儿,你见着得着他点儿。”
邹新军不知道是习惯性地和潘华持不同意见还是真如此想,立刻反驳说:“他呀,就是穿戴的时髦了些,爱跳个舞,爱跟小姑娘开玩笑,也没真干坏事。”
潘华立刻反驳:“那叫时髦吗,那是堕落,他这就是被资产阶级腐蚀了!”
秦今朝目光看向路边宣传栏上面张贴着的“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标语条。海州的十月跟燕市一样,多风,标语的下半部分被风刮了起来,时不时随风飘动一下,秦今朝走过去,将标语条使劲儿地按了按。
等走回来时,邹新军和潘华的争吵依旧。
“……《大众电影》封面还登了亲嘴照片呢!还不是好好的?说明社会风气要变了!”邹新军说到“亲嘴”两个字时,声音明显小了下来,有些心虚地看着左右行人,见没人关注他们,才放心。
他的担心有些多余,电线杆子上挂着的大喇叭里播放着《咱们工人有力量》的歌声,要不是凑近了,真听不见他们几人的谈话。
邹新军指的是今年5月份的事儿,那会儿《大众电影》刚复刊不久,那销量真是没得说,快卖疯了,尤其是五月份这期,封底刊登的是英国电影《水晶鞋与玫瑰花》中王子和灰姑娘接吻的剧照,杂志都卖断货了,谁要是能买到一本,肯定会被人借来借去。
接吻的剧照给大家伙震撼完了!
听邹新军说起这个,潘华更有发言权了,说:“所以啊,我当时就给《大众电影》杂志社写信了,狠狠批评了他们一顿。”
他很是痛心地摇摇头,“堕落了,堕落得跟资本主义的杂志一样了!那种色qing的东西,玩物丧志的东西,怎么能公开刊登出来呢!”
邹新军大吃一惊,“你居然还给《大众电影》写信了!”马上又想到什么,质问道:“我那本《大众电影》封底图难道不是你撕下去的?”
潘华立时不自然起来,有些恼地反问:“我撕它干什么,难道跟那些二流子一样,把图片撕下来珍藏吗?”
邹新军一愣,“我也没说你珍藏啊,你不是说那是资本主义堕落的东西吗,肯定是不想叫继续传播,给撕碎了呗。”
潘华不自然地眨眨眼睛,正想着自己该说些什么,正好看见厂办的一名同事骑着自行车不快不慢地驶过来,忙跟邹新军和秦今朝摆摆手,说:“我先走一步,回见。”
说着,他便跳上了同事自行车后座,而后重重地喘口气。
“这人……”邹新军转头跟秦今朝说,“不靠谱!”
秦今朝忙假装咳嗽,抬手掩住嘴巴上的笑容,这样的小插曲,愉悦了他,令他一直紧绷着的心,暂时的舒展开来。
来到大化厂一个多月的时间,发现工厂里存在着太多的问题。
相对于那些建国后就成立的老牌企业,74年才建成投产的海州大化厂就是个崭新的,如新生朝阳一般欣欣向上的企业,却没想到,也存在着很多老企业才有的积弊、倾轧。
他这阵子来,每每发现这样的问题,心里头就很失望,也很沉重,他如今位卑言轻,只有走到领导层去,才能改变这些不好的、不利于企业长远发展的地方,看来啊,得加快脚步了!
第5章
到了办公室,跟先来的同事们道了“早”,被问及下车间的情况,秦今朝笑着说:“还好。”
便有年纪稍大些的同事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诫他:“车间那帮子工人啊,难搞得很,对咱们工程师有偏见,觉得咱们是坐办公室的,就会瞎指挥,没事啊,还是少跟他们接触为好。”
秦今朝笑了笑,说了声:“谢谢指导”,并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他跟不少工人都接触过,不排除有他说的那种人,看见他就想出言讽刺两句,但这毕竟是少数,也未必真就出于恶意,也可能只是嘴贱而已,绝大多数人对他是有起码尊重的。
这种人,这种事,哪个单位都有,都在意料之中的。
正准备提上办公室的铁皮暖壶去开水房接水,却发现办公室里的两个暖壶都是满的,拿起暖壶塞子,一股热气涌出来。
自来办公室都有惯例,就是新人做打水、扫地的活计,秦今朝这阵子一大早就去了车间,偶尔回办公室一次,便没机会做这些工作,但既然重新回到办公室上班,便也决定遵守惯例。
谁知道,已经有人先给打好了。不光水打好了,水磨石的地面也扫过、拖得干干净净,甚至办公桌也被擦过了,自己那张办公桌上厚厚的玻璃板上还留有水渍。
这会儿,有人攥着个洗投干净的抹布进来了,一看见秦今朝就笑呵呵的,正是跟他面对面办公的助理工程师张海洋。
这是个三十二三岁的男人,相貌、身材都是寻常,戴着个瓶子底儿一般的眼镜。
“张工,卫生是你打扫的?”秦今朝也朝着他笑了下,问道。
“是啊,我顺便帮你把桌子也擦干净了,以后就交给我,保证你有干干净净的桌子用!”张海洋将抹布放到桌子边上,摊开,笑着说。
就有人不高兴地说:“老张,以后能不能把抹布弄干净点,桌子上都是水。”
张海洋忙点着头说,“不好意思啊,我下次注意。”
秦今朝目光从那人身上收回,朝着张海洋道谢,说:“明天开始,还是我来吧,打水、打扫卫生都交给我,我是新来的,怎么也该为咱们办公室做些贡献。”
“不用,不用的秦工”,张海洋手摇得像扇子,说:“我都干习惯了,每天早上不干点活我手痒痒!”
旁边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同事插嘴,“小郭啊,你就别跟他抢活干了,有机会在总工、副总工那里帮着说说好话就行。”
这话听着,话里有话啊,秦今朝只是笑笑,没言语。
他来的时间不长,在办公室停留的时间更短,按理说,不应该知道张海洋只是个助理工程师。平时大家互相称呼的时候,不管是助工还是工程师,都是叫某某工的,不会有人叫你某某助工的,但架不住张海洋自曝其短,自己跟秦今朝说的。
张海洋笑呵呵地朝着那位同事感激地点点头,又朝着秦今朝不停的笑,好似真盼着自己帮着说好话的样子。
三十多岁还是助理工程师,确实有些奇怪,但他一个新来的,哪儿知道内里有没有什么原因,况且,他目前也只是个工程师而已,没有行政职务,实在帮不了他什么。
张海洋还有那位同事,好似都认定了自己能在总工面前说上话似的。
这会儿,秦今朝还不知道,在海州厂里,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在他报道的第一天,个人信息就被传得到连颜丹霞这个维修车间的都知道了。
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曾经提着大提包去过家属院小洋楼区,并且在那边待到晚上天麻麻黑才出来的事儿。
小洋楼区就是工厂高层们居住的区域,只有书记、厂长、副厂长、总工等才有资格居住,他去那边,肯定是拜访其中的一位去的啊,待了那么久,被留饭了啊,就说跟领导这是一般的交情吗?
他去了小洋楼区的第二天,据说沈总工将他叫到办公室里聊了很久,然后就被安排去车间轮番实习,后来副总工苏淮又亲自带着他下车间,你就说这关系硬不硬吧!
厂子里头本没有让工程师下到车间去实习的先例,在这之前,要说让哪个工程师到车间轮岗实习,准得以后是犯了什么错误,挨罚去的,可因着秦今朝的种种传闻,愣是让人觉得这是优待了。
坐着喝了几口水,翻了翻从宿舍带来的笔记本,这都是这段时间在一线实习的心得、体会还有一些意见想法,零零散散的。
快到九点的时候,对面的刘海洋提醒说:“秦工,要去4楼开会了。”
秦今朝微笑点点头,将笔记本锁在抽屉里,跟着办公室里其他人一起,往四楼去。
四楼除了工会占据了一小部分区域外,都是会议区,分成大中小几个会议室,一般的部门会议,小型会议都可以在这边举行,大型的,或者全厂型的会议都会在距离食堂不远处的工人大礼堂或者叫工人俱乐部举行。
技术处占据了一个中型会议室,开的是每周例会,处长孙辉主持会议,副总工苏淮也到场参加,不过几乎没有发言。
秦今朝坐在最末的位置,认真听着每个人的发言,忽然听到孙处长点到自己的名字。
“小秦啊,你在车间实习一个月了,来跟大家讲讲你的心得。”说完,又一脸欣慰地说:“小秦同志能够主动要求下到一线去实习,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他是个有想法,又肯吃苦的好同志,一心扎根到咱们大化厂了!我觉得小秦这个做法很好,只有充分了解一线情况,咱们这些技术人员才能更好地为生产服务嘛!我提议,在座的各位技术处的同志们,都像小秦学习,轮番下车间实习去!”
这话一说完,席间顿时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朝着秦今朝看去。
秦今朝笑了下,站起来,朝着众人善意地看过去,而后将目光落在孙处长身上,不疾不徐地开口,说:“处长,您可饶了我吧,要真都让各位下一线去了,我以后在技术处还怎么混啊,大家还不都恨上我?”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感觉到众人放在他身上的目光没那么犀利了,继续说:
“再说了,我想去一线实习是因为我是新来的,不了解厂里情况,想要快速上手工作,各位前辈都是厂里的老员工,熟知情况,平时下车间的机会比我这个新人多多了,就没有必要专门抽时间再去实习了。”
孙处长哈哈笑了两声,意味深长地说:“小秦不愧是部里下来的高材生。”不等别人接话,也没再提让不让大家去车间实习,紧接着又重复说:“来,跟我们大家伙传授下你在车间实习所得。”
秦今朝脸上依旧带着真诚大方的笑容,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而后说:“谢谢孙处长给我这个机会,传授谈不上,所得也谈不上,就是些心得,也算是个学习成果汇报,辛苦大家受累听一听,我说得不对的地方欢迎指正。”
会议室里响起掌声,先是稀拉拉的,后来大家都鼓起掌来,孙处长和苏淮自然也没落下。
在掌声中,秦今朝缓缓开口。
“其实,咱们海州大化厂的大名,我在部里,几乎每天都能听到,部里的同事们,领导们,都为化工厂取得的成绩感到骄傲和自豪……”
“来到厂里,跟各位同事们接触,下到一线去实地感受,才知道这份成绩是怎么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