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廖明珠。
是她妈妈。
廖明珠走路的姿势有些吃力,腹部高高隆起,站立的时候需要托着沉甸甸的肚子。
她剪掉那头她曾引人为傲的乌黑卷发,取而代之的是,到耳边有些卷曲的短发,皮肤晒成小麦色,跟秦芷记忆里的,是两个人。
廖明珠没有提过她怀孕的事。
那句想让她放假来玩,对廖明珠而言,是无足轻重,随口而出的客套,却是她跨越千里也想完成的承诺。
秦芷不知道在外面站多久。
廖明珠早已经进去。
没多久,一个男人扛着水桶走进去,很久都没出来。
秦芷感觉自己是条脱水的鱼,在高温烘烤下,水分一点点从身体里剥离,整个过程是寂静的,她睁着毫无生气的发白的鱼眼睛,蜷缩的不仅仅是每一寸皮肉。
她没有走过去,没有踏入那间便利店,她转过身,循着来时的路回去。
她像幽魂,穿梭在人来人往中。
秦芷一遍遍回想,自己是不是错过某些信息,比如她曾经跟自己隐晦提过,她已经组建新的家庭,即将拥有一个新的小孩。
但没有,一点没有。
秦芷是坐在大巴车上时收到陈砚南的消息,他问她有没有到,见到人了吗?
她木然地回:「见到了。」
几分钟后陈砚南问:「明天回吗?」
秦芷单手托着脸,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回一个不字后匆匆地摁灭手机。
眼泪一直往外掉,眼睛像是失控坏掉的仪器,开关失效,她不停地去抹掉,到最后发现是徒然,整张脸被泪水浸湿。
海风从车窗里灌入,潮湿里是苦涩的海盐气息。
秦芷哭了一路,没有任何声音。
旁边的阿姨偶然一瞥注意到后吓一跳,她递来纸巾,以为她是因为父母责骂跑出来的小姑娘,她说当父母的都是为孩子好,哪有不爱孩子的父母呢。
“你这样子,你爸妈肯定也急坏了,阿姨看着都心疼着呢,快别哭了。”
秦芷紧扣着车窗,万千情绪如浪潮涌来,漫过胸腔一直到喉咙,一阵绝望的窒息感迫使她张开嘴,破碎的声音也随之溢出来。
阿姨手足无措,没想到好心劝慰,反倒让她哭得更厉害。
大巴到站。
秦芷眼泪也已经流干,她嘶哑地说谢谢阿姨,而后背着包,隐匿在人群里。
她买回程票,枯坐五个小时后,在晚上到达通州的火车站。
通州久违地下起暴雨。
闪电与雷鸣,仿佛要撕裂整个世界。
秦芷从火车站出去,一脚深一脚浅地踩进水坑,顾不得身上被淋湿,跑到公交车站牌,等来回去的公交车。
她刷公交卡上车,坐在单人靠窗位置,水珠顺着她的衣摆往下滴。
帆布鞋已经完全浸湿,脚底踩着的像质感坚实的海绵。
她知道自己狼狈得要命,全身湿透,哭过的眼睛红肿着,比鬼难看,她靠着椅背,放置自己,如同放置一块破布。
公交车缓慢行驶。
雨水砸在地面上,溅起水花,在灯光照耀下,反射出金属的光泽感。
公交车到站,秦芷起身,她踩下台阶,车门轰然关闭。
雨还在下。
她看见陈砚南立在站台那,抿着唇,下颌绷紧,目光漆黑清亮,他拿了把黑伞,撑在地面,手背上的青筋浮现。
陈砚南轻声说:“下雨
了。”
秦芷死死咬住唇。
他说:“你没有伞。”
有什么东西在轰然倒塌。
陈砚南没有问她为什么会今天回来,发生什么事情,他看到她鞋底全湿,走一步能冒出水来,他背过身后蹲下,让她上来。
秦芷僵在原地:“我身上是湿的。”
他没回头,嗓音低沉:“上来。”
沉默片刻,秦芷挪步走过去,手臂绕过他的肩,搂住他的脖颈,一只手握紧伞柄。
雨拍打着伞顶,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砚南往前踏步,抿着的唇线,他感觉到身后的头低下来,埋在他的肩颈,像垂下茎秆的花,柔软脆弱。
他忽然停步。
有温热的液体溢出来,灼烧着脖颈那一小片皮肤。
极小声地呜咽。
克制又难过。
第24章 藏月“你要不要跟我试试看?”……
雨一直在下。
仿佛此生都不会停。
陈砚南的肩是冷硬的,棱角分明,像石头也像金属,秦芷的脸贴在他的脖颈上,隔着薄薄的温热皮肤,血管随着心脏跳动而起伏。
每一下,犹若重重砸下的雨滴。
秦芷很轻,单薄得像张纸,背上后也轻飘飘的没重量。
陈砚南沉默地往前走,前方的视线被雨水模糊,亮着灯的建筑物映照在地面积水,在一圈圈涟漪里,融化扭曲。
秦芷哭了一路。
眼泪顺着肩颈线条,就这么流向他心脏位置,成为滚烫的印记。
—
回来之后,秦芷生了一场病。
高烧来得迅猛又蛮不讲理,伴随而来的是头疼欲裂,与四肢乏力,她感觉身体被拖拽下沉,不像躺在床上,而像在水里。
她有意放任。
这两年攒的一口气全都散了。
秦芷昏昏沉沉间做很多个梦,梦到以前的旧理发店,她转着旋转椅,看到理发师握着剪刀,一簇一簇剪掉廖明珠的卷发,梦到老房子,她趴在窗户边,等爸爸妈妈回家,天好晚,她一直没等到,后来梦到在医院,廖明珠生下孩子,她脸色苍白,招手让她过去……
怎么会变成这样?
秦芷侧着身,手脚并拢蜷缩,眼泪流出来又被体温烘干。
她分不清这眼泪是为自己而流,还是为廖明珠。
离婚那天,她光彩夺目,艳红的唇比日光更耀眼,廖明珠一直说因为怀了她才会昏头结婚,转头,陷入同样的循环。
她不是那种因为期盼出生的孩子。
所以不被喜欢,不被在乎,也在情理之中。
秦芷病得最糊涂时睁开眼皮,她看见模糊身影,跟陈砚南很像,他靠近,手放在她的额头上,说她很烫,在发高烧。
她听得并不是很清楚。
只是本能地抬手,手掌贴着他的手背,她眷恋这一刻的温暖。
陈砚南是第一个发现秦芷不对劲的人,他昨晚一直没睡好,早起敲响紧闭的门,一直没人应,他确信她没出门。
“秦芷?”
“秦芷,你在里面吗?”
“我现在进来,倒计时10声。”
陈砚南给足她准备时间,在倒计时归零时推开门,房间里拉着窗帘,光线暗,秦芷躺在床上,身上被汗濡湿,打湿的碎发贴在脸上。
唇瓣紧闭,脸上烧得通红。
她像是从水里打捞出来的。
陈砚南拿来家里的体温计测量,他神色不明地看着体温计上的字数,叫来陈爷爷。
两个人都没有特别多照顾人的经验,第一反应是去医院,陈砚南叫醒秦芷,看着她勉力睁着眼,眼里都是红血色。
陈砚南心脏一抽,低声说:“去医院了。”
秦芷轻嗯一声,嗓音低哑难听。
陈砚南扶着她到玄关的位置,这会儿已经顾不上换鞋,陈爷爷要跟他们一块去,陈砚南摆手:“我一个人就够了,医院人多,都去反而顾不上。”
这话有道理,陈爷爷点头:“有什么事打电话。”
“好。”
陈砚南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往医院去。
秦芷仰躺在座位上,白皙皮肤烧成粉色,披散的头发像枯草,了无生气。
到医院,医生让输液。
她坐在长椅上,看着针尖没入薄白的皮肤,扎进血管。
到现在,仍然有种不真实感,她感觉自己没回来,仍然在那个吹着咸湿海风的大巴上,摇摇晃晃,驶不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