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们一拥而上,把自己写的纸页交到讲台桌上。有人态度认真,洋洋洒洒几百字;有人行文敷衍,一眼看上去好似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团。
大大小小尺寸各异的纸页堆叠在一起,每一张都是仓促从笔记本上撕下,崎岖的毛边仿佛一段段前路不明的人生。
颜玉琢今天没再安排其他工作,无需赶时间,她慢悠悠收拾好书包,然后才拿起她写的小报告送上讲台。
教室里已经不剩几个人了,就连刚刚跳上讲台的小猫也不见踪影。
周珩止低头整理起那些横七竖八的作业纸,先粗略分成两份,字迹工整的小作文放左边,他负责批阅;象形文字、楔形文字、通假文字的小作文放右边,他决定把它们拿去祸害马教授,反正马教授现在退休了,有的是时间,也该发挥发挥余热了。
当他专注于那一叠叠作业纸时,一张崭新的作业纸忽然递到了他的面前。
纸页洁白,边缘是一排整齐的孔洞,并没有暴力撕扯的痕迹;其上字迹舒展工整,笔锋大气,干干净净没有一错涂改。
捏住纸页的那只手秀气匀亭,指尖带着一抹淡淡的粉色,周珩止的目光顺着那只手向上看去,果不其然,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女孩正是“颜沛沛”。
颜玉琢手腕抖了抖:“周教授,我的随堂作业。”
在学校里,她又称呼他为“教授”了,只不过她的语气里随意有余,崇敬不足。毕竟她又不是真学生,对周珩止实在挤不出来那么多敬畏。
周珩止接过她的作业,并没有如之前的作业一样随手放到一旁,而是认真看了起来。
出乎他的意料,颜玉琢写得是对校园内无障碍设施的观察,如方便轮椅学生的坡道、方便视障学生的盲道,这两者在校园内都有所缺失。她用了短短几百字,对学校的残障学生出行提出了一些小建议。
颜玉琢自知自己不是专业人士,故意拽名词、写得太深奥绝对会露出狐狸尾巴;所以她特意用一个学生的目光,以平实的文字把这些生活中的点滴记录了下来。
她觉得自己写得蛮不错的——根据她的观察,周珩止看完她这篇小作文后,嘴角可上升了0.01度呢!
如果真能靠这篇小作文给妹妹加点平时分的话,那她肯定要好好向妹妹邀功,最好能再搜刮些她的压岁钱!
周珩止确实对颜玉琢的作业很满意,但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刻意用一副严师口吻提问:“为什么写这个?”
“其实原本没想写这个的。”颜玉琢卖了个乖,“但今天咱们不是和盲童学校的两位领导一起吃饭了嘛。我从他们身上学到了很多,他们创办盲童学校,肯定是希望那些孩子们未来能有所发展,孩子们只是眼睛不便,又不是智商有问题,他们也要享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利,他们也能考大学、读研究生,甚至攻读博士。如果现在真有一位盲人同学出现在班级里,他们要如何在这偌大且陌生的校园里生活呢?”
“想法不错。”戴上眼镜的周珩止又恢复到了他那副寡言吝笑的模样,恪守师生之间的距离,“但我要纠正你一点——今天中午,是‘我’和他们共进午餐,‘你’只是凑巧来拼桌的。”
颜玉琢立刻摊开手掌。
周珩止:“?”
颜玉琢:“中午可是我这个拼桌的人结账的,周教授,你怎么忍心让学生垫
钱啊?”
男人没有一秒迟疑,居然真的伸手去摸钱包。
颜玉琢吓得赶快把手收回来:“周教授,我开玩笑的。”
“确实不该你结账。”周珩止道,“你还是学生,一个月生活费才多少钱?你父母给你的零花钱都是他们辛苦工作赚的,我身为老师,肯定不能让你请客。”
颜玉琢:“……”
呃,她既不是贫穷大学生,也不需要手心向上管父母要零花钱。
可惜周珩止十分坚定,两张粉花花的大钞硬是塞进了颜玉琢手里。
颜玉琢很想告诉他,其实中午结账根本没这么多,偏偏这个时候又有其他学生来交作业,颜玉琢总不能在讲台上和周珩止撕巴起来吧!(“拿着拿着”“给孩子的”“不用不用”“让你拿你就拿”)想想可够尴尬的。
于是,颜玉琢只能勉为其难、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的把钱收下了。
“对了,”周珩止忽然问,“实践课你找到小组成员了吗?你们做什么课题?”
“找到了。”颜玉琢庆幸自己和妹妹提前通过气,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我们准备调研护城河沿线的改造项目。”
A大是旧朝古都,布局方正,内环被护城河环绕,十几年前护城河周边是一片烂泥潭,一到夏天就蚊虫滋生、臭不可闻。经过市政府的大力改造后,河岸沿线已经变成了一座崭新的“长河公园”,狭长的公园倚河而建,春有海棠秋有银杏,成为了周围居民的遛弯乘凉胜地。
颜沛沛和她的组员们选择这个调研课题,就是看准了它完全契合《生态城市空间设计》这门课的主题。
周珩止听闻,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你们在调研时,也可以观察一下长河公园的无障碍设施建设情况。”
颜玉琢莞尔一笑,调皮地扬了扬下巴:“得令!”
其实她心里想:她妹那个小懒鬼,作业肯定是能糊弄就糊弄,才不会给自己找额外的事情做呢。
离开教室后,颜玉琢看着手里多出来的两张大钞,真是心里暖暖、钱包也暖暖的。
她掏出手机给妹妹发消息。
@玉不琢:沛沛,你的课我已经替你上完了,记得直接把你的压岁钱打到我卡里。
@玉不琢:还有,我觉得你们周教授人不错。
@武德充沛猛踹瘸子好腿:????姐,周阎王给你下什么蛊了啊?!!
@玉不琢:还有,你要不要换个ID?现在这个ID对残障人士不太友好。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理应互相尊重。
@武德充沛猛踹瘸子好腿:……姐,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你不是被周阎王下蛊了,你明明是被他上身了!怎么一开口就在说教。【白眼】
@玉不琢:我是在同你讲道理,怎么就成说教了?
@玉不琢:你到底换不换?
颜沛沛那边沉默三分钟。
@A大北门烤冷面颜姐:姐,这个新ID总行了吧?
@玉不琢:……你的兼职?
@A大北门烤冷面颜姐:哎呀你不懂,我这叫搞抽象!
颜玉琢:“……”
什么抽象?这分明是小孩子胡闹。
@玉不琢:下次见面,记得给我来一份双蛋加肠加金针菇的烤冷面,酸甜口,少辣。
@玉不琢:不要香菜。
正当她和妹妹在微信上你来我往的打趣时,手机又是一震,一条来自“百变人生”app的系统信息跳了出来。
【委托人:@庄生晓梦迷蝴蝶
委托内容:因为JS小学家长运动会有篮球、足球一类的对抗性项目,客户担心只聘请一位女家长不能参加这些比赛,于是决定增加委托人数,额外聘请一位三十岁以下、体力强壮的男家长一同前往。
项目接单人:@玉不琢
新增接单人:待定】
颜玉琢“咦”了一声——这位客户真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大方,为了孩子的运动会,居然同时聘了两个人,不知道是哪位男同事会和她搭档呢?
……
代课工作正式结束,周珩止整理好学生们交的随堂作业,亲自前往马教授家送作业。
马教授今年高寿六十五,别看年纪大,但他是个潮老头,用他自己的话说——“潮到风湿”。
他就住在A大对面的教职工家属区里,周珩止抵达时,他正坐在阳台上的轮椅里听有声小说。
马教授年轻时爱听评剧,年纪大了反而喜欢听这些接地气的东西,最近他沉迷于一个“超神建筑师”的故事,周珩止陪他喝茶时被迫听了一会儿,某个天才建筑师单枪匹马从**手里抢下一块地皮、又一己之力改造成超六星地标建筑、收割国际大奖、各国美女纷纷拜倒在西装裤下……
周珩止听得眉头紧皱,忍不住评价:“荒唐。我们是建筑师,又不是特种兵。”
“小说嘛,开心就好,别太当真。”马教授反倒接受程度很好,“珩止,你这孩子什么都不错,就是性子要改改,你太严肃了。做人和你画建筑设计图不一样,不讲究每根线条都必须有用处。
“你不要总是用理性去考虑这件事对不对、那件事有什么后果,你要学会把你的心交给本能,才能真正享受生活,捕捉激情。总而言之一句话——人要多享受、少思考,思考多了会显老,这样你是找不到老婆的!”
显老?
脑海里出现了一道模糊而青春的倩影,这让今年刚满三十岁的周珩止第一次有了年龄危机感。
这个话题简单略过,周珩止拿出公文包里的学生作业,放到马教授面前。
“马老,这是《生态城市空间设计》最后一堂课的随堂作业,我已经收齐,您抽空批改一下。”
马教授一听,赶忙捂住左腿:“哎呦,我腿疼,我年纪大了,摔一下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要好好修养……”
周珩止提醒他:“我记得您骨折的是右腿。”
马教授讪讪:“牵一发而动全身。”
谁说只有学生才讨厌上课的?当老师的也讨厌上课。马教授当了快三十年老师,只有退休之后才觉得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果然是留作业一时爽,批改作业就是进火葬场。马教授不甘不愿地收下那摞字迹龙飞凤舞的作业,随口问:“对了,珩止,你有没有进群啊?”
“什么群?”
“就是这门公选课的群。教务处不是一直在号召,要拉近老师和学生之间的距离嘛,所以我干脆建了一个群,把他们都拉进来了。不过学生们很少在群里说话,只有我发红包的时候他们才出现。”
一听是学生群,周珩止立刻拒绝:“不用了,我不想和学生走太近。”
结果下一秒,他的手机就轻响一声。
@潮到风湿已邀请您进入202x级生态空间城市设计公选课大群。
周珩止:“……”
马教授:“拒绝无效哈。”
群里,马教授特地@了周珩止,为同学们做介绍。
@潮到风湿:我把你们周教授也拉进来了。@珩止
@珩止:大家好,我是周珩止。
与人老心不老的马教授不同,周珩止从不沉迷于这些手机app,朋友圈只有一条横线,什么内容都不发。
他的微信头像是赫尔辛基最负盛名的岩石教堂,那是一座由巨大天然岩石开凿成的教堂,铜铸拱顶上镶嵌着玻璃天窗,是自然传承与人类建筑最伟大的结合体。
在他自己看来,这个建筑伟大而精妙,当然要设为头像!但是在其他人眼里,他本人和这个教堂的同步率百分百——像岩石一样冷硬,像拱顶一样高不可攀,又像宗教一样神秘。
群里静悄悄,同学们都没说话,但周珩止的个人微信快要被加爆了。
周珩止有些讶异地挑起眉毛,他原本以他的“赫赫威名”,没有学生会主动加他。
不过,他还是逐一拒绝了那些好友申请,他始终恪守老师和学生之间的界限,不想和他们走得太近。
但是……
周珩止的手指像是有了自己的思想 ,点开班级群的人员列表,点击搜索。
——【颜沛沛】
查无此人。
周珩止忽然想起来,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用真名注册微信,最多使用名字里的一两个字。
——【沛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