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静脉血管塌陷干瘪得不成样子,药瓶里的液体回流了很长的距离,药水……似乎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进入他的身体了。
而他半掩在被褥下的脸,正泛着死灰一样的颜色。
苏韵的手开始发颤。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淮……”
没有回应。
“孟清淮???”苏韵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想把他晃醒,但她刚一撑起他的身体,他苍白的脖颈无力地后仰,眼帘闭着没有颤动,嘴唇已经隐隐白得发青。
苏韵呼吸凝滞,预感到大事不妙,她扑到床头按了铃,近乎连滚带爬地跑去病房外叫人。
医生护士很快进了病房。
“病人没意识了,测血压,心率,按甲床。”
“收缩压70。”
“毛细血管充盈时间4秒。”
“心率120,心律失常。”
主治医生迅速地判断了孟清淮的情况:“初步判断急性胃穿孔,休克二期,出血量不低于1000cc,准备输血,送手术室。”
医护人员迅速忙成一团,苏韵浑身发僵地站在角落里,听到胃穿孔三个字,她忽地怔住,双腿发软。
医生护士推着孟清淮去抢救室,刚一进入电梯,病床上的人开始出现窒息的症状。
医生扶着孟清淮的头,把他半扶起来,打开了他的气道,很快,从他的喉咙里,吐出来不知道忍了多久的,凝结的血块。
紧随而来的,是源源不断的鲜血。
大片大片的鲜血濡湿了他的病号服,苏韵惊惧地看着这一切,万籁俱寂,所有人都在等电梯下降。
医生和护士的脸被口罩遮盖,但苏韵恍然间,从他们裸露在外的眉眼中,看到了一股悲天悯人的凄怆。
那是对生命的敬畏,仿佛也是对一个年轻生命逝去的提前预见。
她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再也站立不住,眼泪不值钱地往外狂溢,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求求你们……救他……”
“我求你们了……救他,一定要救他……”
她此生从未如此狼狈,跪在一地的血泊里,给一群人磕头,求他们救一个被她厌恶过,辱骂过,抛弃过的人。
但没有人,可以给她一个承诺。
电梯抵达要去的楼层,门缓缓打开,她僵硬地跪在原地,看着医生和护士推着孟清淮出去,匆匆而过的瞬间,病床上的人似乎在她的哭喊中睁开眼,看见了跪在地上的她。
手术室的门在她眼前关上,有医生留在外面,询问她情况。
苏韵的双眼红肿不堪,她想要维持冷静,心底的恐惧却让她不停地冷战干呕,但她知道,这种时候,她必须战胜身体的本能。
她一边发抖一边尽力去听医生的问题,却面庞惨白地发现,她什么也回答不上来。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开始胃穿孔的,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晕厥,不知道他疼了多久。
他一直在忍,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他仿若回光返照般和她说的那些话,问她的那些问题,或许,是在同她道别……他早就知道他的身体不对劲了,他是故意的。
故意不和她说,故意等死。
他没想过活下去。
苏韵精神濒临失控边缘,她惊惶得把体面抛到了九霄云外,用力地去捶抢救室的金属门,跪在那淅淅沥沥的血痕里,凄厉地喊孟清淮的名字。
抢救室内,医生有些犯难地看着冰冷的手术台上的人。
孟清淮的意识,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了,此刻,他纤长的睫毛全部被眼泪沾湿,死死地抓着医生的白大褂,声音细若蚊蝇:“给我……”
他的手无力地上抬:“病危通知书……我自己签,不要给她……。”
她的哭声已然令他全身血液倒流,他后悔不已,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她哭得撕心裂肺的脸,他颤抖着手,从医生手里抓过那单薄的纸,用染血的手签下自己的名字。
医生道:“就算你现在自己签了,等会给你上了麻药晕过去,还是要给她——”
孟清淮打断了医生的话:“我全程……都会保持清醒,请不要给我麻药。”
他忽而再度呛血,医生匆忙给他清理,孟清淮的意识在黑暗里浮浮沉沉,抓住了医生的手,眼里颤动着微弱的光:“救我……求你……”
手术室外,苏韵灰头土脸地垂着脑袋,眼底的眼泪近乎干涸。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跪了多久,跪到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了几趟,她就像一条丧家之犬,跪在那里看着他们来往。
她怔忪地看着手术室的灯,看得眼前起了重影,灯光熄灭时,她甚至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那扇金属大门缓缓打开,她呼吸凝滞地看见孟清淮浑身插着奇奇怪怪的管线被推了出来。
医生精疲力尽地和她诉说着不幸中的万幸。
她攀到担架旁边,想要去抱一抱他,但又不敢,仿佛稍稍一触碰,他就会整个人碎在她眼前。
她心惊胆战地去拉他的袖子,看见那截苍白但并不绀紫的手臂时,终于遏制不住地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她跪在地上,毫无尊严地给医生护士道谢,孟清淮残存的意识让他抬起手,不顾身体的撕裂痛楚,去拉她的衣袖。
他想让她站起来,他不想,看见她为了自己,如此狼狈。
可苏韵无瑕顾及这些。
她脑海里绷紧的弦斩断,在这一刻,她只要他活着。
————
孟清淮被送去了重症监护区,虽然那命途多舛的胃又挨了一刀,但没有出现任何严重并发症,只是因为感染,有一些反反复复的低烧。
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他在只有局部麻药的情况下做了手术,后面的几天,一直处于昏迷状态,没有清醒过来,苏韵一天24小时地守着他,医生来查房时,偶尔会和苏韵闲聊。
她总是和苏韵说那次的手
术是一个奇迹,说他求生意识强,一直努力保持着清醒,不然可能根本就下不来手术台,可苏韵并不信。
她不信,一个求生欲强的人,会在胃穿孔的时候一声不吭,躺在床上等死。
他一定是想拿自己的死报复她。
让她因为抛弃过他而悔恨终生。
等他醒过来,她一定要和他算这笔账。
她心里又疼又恨,孟清淮术后昏迷的时间里,她每天都守着他发呆,总是神经质地抓着他的指尖反反复复地看,颜色稍微有一点不对劲,她就能提心吊胆一整天。
他清醒的那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天气,苏韵大清早去食堂买了个馒头,一边啃一边去给他拿药,回到病房的时候,孟清淮靠在床头,似乎正在回答医生的问题。
他脸上的氧气面罩拆了,换成了鼻氧管,回答医生的问题时显得有气无力的,却在看见苏韵的一瞬间,眼里多出了什么。
很快,医生询问完所有的问题,离开病房,房间里只剩下他和苏韵。
苏韵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他,没有靠近。
孟清淮的身体依然虚弱得很:“小韵……”
他注意到了她的憔悴,也看见了她正在缓慢发红的眼眶,他攥紧了床沿,试图把身体撑起,但双手和腰都疲软得没有一丝力气,重重地跌了回去。
“你乱动什么!”苏韵被他吓了一大跳,快步过来检查他的情况,医院的床很硬,他这么一跌,额角渗出了一层汗,苏韵弯腰想要给他擦汗,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再一次借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苏韵发愣:“你干什么——”
她话音未落,他轻轻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啊,小韵。”他从来不懂什么弯弯绕绕,抱住她,立马和她道歉:“这件事情……是我做错了。”
苏韵被他圈在怀里,脊背不由自主地在轻轻发颤,孟清淮用脑袋蹭了蹭她:“我不会再做这种事情了……我会好好活着。”
苏韵闷不吭声,孟清淮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的沉默,他有一些些慌张,手臂已经开始脱力,但又不愿意松开她,死死撑着一口气,苏韵察觉到他的乏力,托住了他的腰:“躺回去。”
孟清淮没动。
苏韵扯开他的手,不管他说什么,把他扶回去靠到床头,这才坐到病床边,准备和他算账:“为什么不和我说。”
那天手术结束,她在病房的垃圾桶里,看见了许多染血的卫生纸。
他在她出门打电话的时候,应该呕过血,用纸巾全部包裹住扔进垃圾桶,还扔了干净的纸铺在上面做掩盖。
做这种事情的时候,他倒是聪明。
孟清淮看着她严肃又猩红的眼睛,本来就弱的气势更弱了下去。
但只要是熟悉他的人,就能发现,他浑身缭绕的浑浑噩噩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他从小到大,都惯有的天真和鲜活。
在手术室的那一晚,他躺在冰冷的台面上,想起在长久的昏聩中被他遗忘的事实:哪怕小韵因为种种原因抛弃了他,可是,她始终是爱他的。
他的死亡,会带给她痛苦,所以他不能死。
他的生命,还有很大的价值。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声音很弱很浅:“我不想要麻烦你……想让你走。”
苏韵气不打一处来:“你是觉得你死了就不会麻烦我了对吗?”
孟清淮诚恳地回答她的问题:“可能还是会麻烦,但只需要,麻烦一点点……等小韵参加完我的葬礼,就再也不用见到我了。”
或许也只有他这种笨蛋,可以说出这种对自己如此残忍的话。
苏韵被他这话刺激得又要哭出来,孟清淮匆忙改口:“可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
他有些急切地去抹苏韵脸颊上滚下来的泪珠:“小韵,我听你的话。”
他拉过苏韵的手,让她触摸自己的腹部:“做手术的时候,医生一直在鼓励我,她说别人要是像我这样,那肯定救不活了,但是我很厉害,我以后……也会很努力地活下去。”
第50章 他没有家了
他的身体还很差劲,说几句话就气喘,苏韵听得难过:“要为了自己努力才可以啊,小淮,人要为了自己而活。”
她告诉他的这个道理,是每个智力健全的成年人都能够明白的。但对他来说,他其实无法明白,也无法做到。
他不是一个时刻活在利弊权衡中的正常人,在他简单的世界里,没有金钱,没有权势,没有世俗眼光,甚至没有自我,只有爱。
对苏韵的爱,对父母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