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多多喝着茶看了会儿窗外,突发奇想,转眸看向对面的男人:“陆队饿没有?”
陆齐铭微滞了下,颔首:“嗯。”
营区的开饭时间每天都很固定,长此以往,他的身体已经形成生物钟。
到饭点儿,准时饿。
“估计上菜还得等一会儿。”钱多多乌黑的眼睛亮闪闪,望着他提议,“你可以先吃我给你雪花酥,垫垫肚子。”
陆齐铭抬眸,黑色的眼睛直视向她。
年轻女孩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又说:“这次的雪花酥我加了新配料,除了我自己以外还没人吃过。你尝一尝,再给我提点建议?”
听见这话,陆齐铭取出那枚雪花酥。
粉色椰子水,白色雪花酥。这是她给他的第二份礼物。
本来想留下的。
微动指节拆开糖纸,陆齐铭将雪花酥放嘴里,腮帮蠕动,缓慢地咀嚼。
餐桌对面,钱多多倏然紧张起来。
她定定瞧着他,轻问:“怎么样?”
陆齐铭一时没做声。
钱多多心生狐疑,正要追问又猛地想起什么,暗道一声糟糕:果然还是太不熟。
她这个自封的“塑料朋友”,居然忘记解放军同志不爱吃甜食!
思及此,钱多多霎时窘迫又满心惭愧,正打算勇敢承认错误向对面致歉,陆齐铭的话音却传入她耳朵。
“好吃。”他说。
“……”钱多多一愣,怔怔道:“可是,你不是不吃甜食的吗。”
陆齐铭看着她,神色清沉,情绪深处却涌动着冰层下的熔岩,“但偶尔的破例,感觉很不错。”
第20章
陆齐铭的话说完, 钱多多一时竟不知作何回答。
钱多多想:此情此景,让人浮想联翩似乎才是剧本的后续走向。但坐在她对面的人, 表情和目光都如此坦荡率真, 没有一丁点拨撩与戏谑的味道。
滴答,滴答,时间规律流逝。
第三秒时, 钱多多才组织好语言,回道:“谢谢陆队这么给面子。”
说到这里, 她稍微停顿了下, 又抱着真心实意听取口感的态度, 望着他问:“这份雪花酥我没有用白砂糖, 而是用的赤藓糖醇来替代。口感方面, 应该也不会太甜吧?”
“嗯。”陆齐铭说,“甜度清淡,比我以前吃过的甜品都好。”
这话引起了钱多多更多兴趣。
她轻扬了下眉, 整张俏脸脸因这一微动作而愈发鲜妍,用半开玩笑的口吻道:“那,有没有一种可能,你觉得自己不喜欢吃甜食,只是因为没吃过真正好吃的?”
陆齐铭随手拿起一张纸巾擦嘴, 闻言,亦学她微抬眉峰, “极有可能。”
钱多多又端起茶杯呲溜吸了口,想了想,随口问:“以前你吃的那些甜食,都是在哪里吃到的?”
陆齐铭看着她:“为什么对这件事好奇。”
钱多多浓密的长睫扇动两下,单手托腮, 非常一本正经地回他:“我是甜食爱好者。了解一下难吃的品牌和店址,好避雷。”
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一缘由,钱多多并不准备说出来——在国内绝大多数地区,喜欢甜食的人群里女性占比远超男性。
陆齐铭一个京军大出来的军校生,一毕业就待在部队大院,今天搞训练明天出任务,能接触到甜食,很有可能是因为某个女孩子。
钱多多平时并不热衷八卦。但人就是这样,对和自己完全相反的人事物,总是会多出几分探知欲。
餐桌对面。
听完钱多多给出的说法,陆齐铭微垂眸,若有似无勾了下嘴角。不知信没信她说的。
须臾,他情绪如常地道:“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去边疆待过一年。在那个院子,单身干部都住两人间,我当时的舍友是学语言的,又高又壮一东北小伙,特别吃喜欢甜食。每个礼拜这小子都会跑市区买一堆蛋糕面包回来。”
“现在的人做甜品,基本都是使用动物奶油。但是早些年,蛋糕店里的甜品依然是植物奶油居多。那些甜品保质期不长,我舍友回回买一大堆回来,自己吃不完,就硬逼着我帮他一起解决。”
“整整一年。”
回忆起刚毕业的那段遥远时光,陆齐铭不禁轻勾嘴角,极淡地笑了一声,“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甜食就不自在。”
“原来是这样呀。”钱多多听得津津有味,一双清澈的杏眼睁得圆圆的,感到有趣,“那,你那个喜欢吃甜食的东北壮汉舍友,还在以前的驻地单位待着吗?”
陆齐铭听完,唇线逐渐平直,摇头:“没在部队干了。”
钱多多霎时微惊:“他是转业了吗?”
“两年前参加维和的时候受了伤。”陆齐铭说,“复健一年不见好转,最后考虑再三,申请了病退。”
得知事情始末,钱多多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眉心也不自觉地轻皱起。
陆齐铭口中的“病退”,钱多多以前听小姨父说过。
一个军人因病退伍,大部分都是因战或因公,致残致伤致病,基本丧失工作能力。
“你舍友病退以后回了老家?”她轻声问。
“嗯。”
“真是太可惜了。”钱多多感叹,内心深处对那位素未谋面的舍友生出强烈的敬意,“不过办了病退,他往后的生活也有一定的保障。从今以后也就能好好地养病、休息,把重心放回家庭生活……总得往前看的。”
陆齐铭没吭声。他眼帘垂得很低,安静看着手里拆开的糖纸,不知在想什么。
周围陷入一片沉寂。
又过片刻,陆齐铭从放空的思绪中抽离,目光再次落回钱多多面上:“不好意思,今天话多了点。希望没有破坏你吃晚饭的心情。”
“怎么会。”钱多多连忙摆手。
她看着他,唇瓣轻抿了下,有些迟疑。过了好几秒才深吸一口气,说:“我能感觉得到你和你舍友关系很近。他出这样的事,你心里肯定不好受……只要,陆队拿我当朋友,我很愿意当一个倾听者,听你说些心里话。”
“多谢。”
“你别谢我。”钱多多低声嘀咕,“除了和你聊聊天,我也没其它办法帮你调节心情了。”
陆齐铭注视着她,眸光沉郁不明,忽又开口,没什么语气地道:“今年年初,我抽空去了一趟我舍友老家。”
钱多多眸光微微一动,没出声,只安静去听。
“我舍友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人。看起来五大三粗一个老爷们儿,爱吃甜食,喜欢粉色,因为他姓邓,大家就都喜欢开玩笑喊他‘邓少女’。”陆齐铭的语气很平静,轻描淡写,像是对这些词句并没有过多情绪注入,“上次在北方见到老邓,他坐在轮椅上。”
“那天下雪,他一个人待在自己家的院子里,不说话,也不做任何事,只是看着远处的山发呆。好像感知不到外界的事物。”
“我不知道老邓在看哪里,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只是突然发现,老邓比几年前那会儿沧桑很多。三十来岁的年纪,眼角长了皱纹,两鬓也白了。”
“我们已经几年没见过。那次见面,他只是对我说了一句话。”
“他说,‘我走到这里走不动了,前面的路,老陆你得替我闯’。”
陆齐铭嘴角勾起一道意味不明的弧,像是细微苦涩中夹杂浸入骨髓的痛心,“我只能回答一句‘好’。”
钱多多十指无意识收拢,只觉喉咙里像是生吞进半颗苦柠檬,酸涩的味道直往鼻腔钻,也往胸口钻。
恰于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酒楼的服务生端着菜品走过来。
“你好,这是你们点的水晶虾饺,凤爪,肠粉……”服务生依次将菜肴放上桌面,友好恭敬比出个“请”的手势,“还有一个清蒸石斑鱼是现杀活鱼,可能还要再等几分钟。建议两位边吃边等,请慢用。”
说完,笑容满面的男孩女孩转身离去。
服务生的突然出现,打破了桌上的凝重气氛。
钱多多回过神,赶紧收拾心情挤出个笑,拿起自己面前的筷子,说:“冬天热菜凉得快,我们先吃饭吧。”
事实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群众的味蕾也是直观的。
这家四季酒楼的粤菜味道确实不错,论口味,毫不夸张地说,它在钱多多吃过的广东菜里能排进前三。
“这家餐厅味道真的还蛮好欸,清淡又不寡味。”她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品尝一番,由衷赞许,“谢谢陆队推荐。对了,我看这餐厅门面不大,在网上的热度也不高,你是怎么找到这种宝藏小店的?”
陆齐铭道:“刚来南城那年,同事带我吃过一次。我觉得不错。”
“原来如此。”钱多多明白过来,又忍不住感叹,“这年头,开餐饮店都有一套固定流程,先开店,再随便雇点群演来排队,然后找几个大博主探店推广,打出名气,就能摇身一变成为‘网红店’。像这么低调踏实、专心做美食,全靠食客口口相传招揽生意的餐厅,已经是凤毛麟角。”
陆齐铭莞尔:“钱老师对做餐饮的流程还挺熟悉。”
“对呀。那些排队的群演工资还不低,两百一天,我妈都去干过……”钱多多说着,顿了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副格外神秘的表情,竖起一根食指在唇间,“不过这都是行业内幕,陆队你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
“钱老师放心。”陆齐铭轻淡笑色里平添一丝漫不经心,“我嘴严。而且也没有对象可说。”
“嗯!”钱多多眉眼弯起来,笑得很放心,“我也是信得过陆队才告诉你这些,相信你不会出卖我。”
两人默不作声吃了会儿。
须臾,陆齐铭似想起什么,淡淡地说:“这家店的菜品应该适合上了年纪的老人。下次,你可以带钱爷爷和钱奶奶过来尝尝。”
“对哦。”经这一提醒,钱多多恍然,“我爷爷现在吃不了辣椒,成天嚷着嘴里没味道。倒是能来这儿解个馋。”
之后用餐的过程里,陆齐铭没再提起过老邓。
他不主动说,钱多多自然也不会追问,两人之间流淌出一股默契的和谐。
吃完饭,陆齐铭起身去吧台结账。
钱多多刚从洗手间出来,撞见这一幕,当即小跑过去把人拦下:“说好今天晚上我请,你又想偷偷把单买了吗?那怎么行。”
说完,她二话不说直接掏出手机,亮出收款码:“扫我的。”
负责收钱的老板娘一时为难,手里举着扫码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拿求助的眼神望向先来的高个青年。
陆齐铭侧目看了眼身旁。
姑娘脸色严肃,那副不达目的就誓不罢休的眼神,坚定得像要宣读入党誓词。
有种喜感的可爱。
陆齐铭眸光锁在钱多多脸上,唇角弧度是平的,眼底的光却不动声色柔和许多。